所谓“东方文化派”,本非自觉的一个文人派别,而是对手规划的统称。1923年11月,邓中夏在《中国青年》上发表《中国现在的思想界》一文,将梁漱溟、梁启超、章士钊、张君劢等人划为东方文化派,并称东方文化派是“代表农业手工业的封建思想(或称宗法思想)”。
事实上,东方文化派远不止这几个人,而其形成也有特定历史背景。
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这场伤亡几千万、波及数亿人的战争给欧洲造成了巨大损失,动摇了西方文明的权威,给汲汲于模仿西方文明的中国人敲响了一记警钟。同时,辛亥革命后,中国虽然成立了名义上的共和制,但社会没有发生实质变动,人民生活没有得到改善,反而在1916年袁世凯死后陷入了军阀割据的深渊,这无法不让人反思:西方文明是否适合中国?于是便出现了一批学者,他们质疑西方文明的权威性,主张坚守中国文化本位,发掘、研究、宣扬传统文化之优长,为中国与世界寻找未来的出路——这便是东方文化派。
毛泽东曾经下论断:自从中国人学会了马克思列宁主义以后,中国人在精神上就由被动转入主动。他同时补充道:“如果不为人民群众所掌握,即使是最好的东西,即使是马克思列宁主义,也是不起作用的。”即,单一个学说并不能改变民族的面貌。一个民族能够自立、自强,其根本动力来自内部。从这个角度来说,东方文化派之所为也是中华民族争取精神主动的一次努力。
杜亚泉认为,西洋文明与中国文明“乃性质之差异,而非程度之差”。西洋文明是动的文明,崇尚竞争,强调对抗;中国文明则是静的文明,讲究调和,顺其自然。西洋是充血症,中国是贫血症。盲目照搬西洋文明,是以本国之“祖产”换西洋之“政券”,难免精神破产。其救济之道,首先要系统调理中国固有文明,然后以之为依据,吸收融合西洋文明,进而救济全世界。
梁启超从1918年12月至1920年3月于欧洲进行了一年多的考察,亲眼看到了欧洲社会经济萧条、生活困难、政治动荡的严峻现实。在《欧游心影录》里,他认为西方思想界正处于“混沌过渡时代”,需要输入中国、印度文明,加以调和。于是梁启超指出,对待本国文化要持一个尊重爱护的诚意,再以西方方法研究它,然后综合中西文明,贡献于全人类。
陈嘉异学术理论功底极深,他将中国原理总结为四条:其一,独立的、创造的;其二,能调和精神生活与物质生活;其三,能调节民族精神与世界精神;其四,由国家主义而达世界主义。他提出中国人有发扬东方文化之大任,要用科学方法整理旧籍,理清东方文化的价值所在,然后择善而从,继而与西方文明相交换、融合,创造一种最高义的世界文化。
梁漱溟比上述学人更进一步,他否定了东西方文明融合的可能性,因为在他看来,中国与西方走的原本不是一条路。即,西洋生活是直觉运用理智的,中国生活是理智运用直觉的。加上“理智运用现量的”印度文明,世界进化的规律乃是西洋、中国、印度依次复兴。因此,梁漱溟断言:世界未来文化就是中国文化的复兴。
以上四人为东方文化派代表,他们均致力于唤醒中国文化自觉,以固有文明为本位,保存、研究、选择、比较、吸收、融合、创造、推广。他们对于中西文明的独到见解至今仍值得借鉴。然而历史的现实是,东方文化派的理论并没有成为指导中国人走向胜利的思想,而是不断遭到质疑与批判,最终在马克思主义的胜利面前黯然退场。这不得不令人深思。
学者对于东方文化派的失败已有总结,如,他们高估了西方文明的危机,对中国封建文化的危害却估计不足;他们全然不顾中西方的时代性差异,只强调性质差异;他们提不出具体可行的路径,只能陷于一厢情愿的空想;他们的所作所为是在开历史的倒车;等等。这些批判是全面且准确的,但如果拉长历史视角来看的话,笔者认为东方文化派失败的深层历史原因在于传统文化的去实体化。
所谓“去实体化”,指的是传统文化丧失了在政治体制(上层)与社会生活(基层)上的实践、变革的能力。
首先,在政治安排上,以民主、自由、平等、法治、权利、义务、选举、公民、主权、边界等为基本理论预设的现代国家体制已经建立起来,并成为世界范围内的通用体制。本土传统并不能提出超越这一体制的新方案。陈嘉异大谈中国是“天下的国家”,试问:天下思想如何能够制止西方国家的利益冲突?它连当时国内军阀的利益冲突都阻止不了。
其次,在社会生活上,西方传来的声光化电构成了民众的基本物质生活,“个人”被确立为经济、社会与法的基本要素。瞿秋白揶揄当时鼓吹“东方精神文明”的论者曰:“时时刻刻在那里促进他们所反对的物质文明之发展:如买火车票,点电灯,用自来水,吃酒席,穿洋布等。”梁漱溟亦从生活现状感受到了东方文明的危机:“我们现在的生活,无论精神方面,社会方面,和物质方面都充满了西方化,这是无法否认的。”
由是可见,东方文化派的历史性失败不在他们所描绘的“中体”不美——西方哲人构想的理想国也从未实现过——而在于提不出切实有效的“中用”来。学者批判张之洞的“中体西用”论是为了维护封建统治,把矛头对准了“中体”(三纲五常),然而即便将“三纲五常”替换为“仁义礼智信”,甚至“民主自由平等法治”,缺乏“中用”的内在问题也得不到解决。换言之,理论再精美、立意再高超,也未必能解决广大人民群众生存、温饱、发展的问题。而对方法、方案、工具的忽视,乃是“独尊儒术”以来的一大弊病,传统思维的重体轻用、重道轻器之影响不可谓不深远。如梁启超所批判的,国人信奉“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过于轻视“器”的用处,自鸣得意于“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只会产生出一些“西装式治国平天下的大经纶”和“大餐式的超凡入圣大本领”,这种心理遗传下来,动辄谈“哲学上文学上这种精神那种精神”,导致了“最爱说空话的人,最受社会欢迎”。
况且,中国民间的实际行为模式与信条,未见得是东方文化派们标榜的各种“精神”,民众之所想所愿所为,亦未必符合精英们设计的宏大愿景。鲁迅曾言“中国根底全在道教”,这是儒家士人的视野盲区。试图作出一定改变的是梁漱溟,梁漱溟不满足于玄谈,而是试图让文化落地,成为中国人的基层日常生活,乡村建设便是他的实践。然而梁漱溟的乡村建设运动并不成功,已经有学者指出,失败的重要原因在于他重视知识分子而轻视农民。梁漱溟的失败,固然有个人局限性、客观环境不利等原因,但以儒家为核心的中国传统文化原本就缺少平民视野,不仅梁漱溟如此,东方文化派的主要代表人物也或多或少有这点毛病。
我们不必苛责百年前的人,他们是尝试者,彼时之中国也不具备实践其理论的客观条件。但今天中国已经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作为今人,要弘扬传统文化,我们有必要吸取前人的经验教训。今天的全球处在危机与动荡之中,西方式现代化已经难以为继,中国新一轮文明论应运而生。它能否汲取传统中的有益成分并活用之,解决中国与世界的问题,推动人类进步,决定了这场运动能否发展为东方的“文艺复兴”。无论如何,中国在弘扬传统文化的时候必须注意修正轻视“器”的问题与精英主义问题。轻视“器”就是不扎实,基础不扎实谈何创新?要奖励基础研究,行长期主义,少些“超凡入圣”的玄谈。精英主义就是脱离群众,要走群众路线,加深党和人民群众的血肉联系。如是,优秀传统文化将在新时代迎来新生,中华民族现代文明之未来可期。
(作者为首都师范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