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许来北京了。昨晚他给我打电话,问我认不认识电视台的人,说是他县里出了个事,让记者给曝光了,他得紧急来京“公关”。
早晨我刚上班,老许的电话就又打过来了:“兄弟,我快到你单位楼下了,你来接接我。”我下楼左等右等,好一阵工夫,才看到老许从一辆出租车里钻出来,穿着黑色皮夹克,夹个公文包,面带些许疲惫。
“呦,堂堂县委书记,怎么这么低调啊,专车呢?”我一边迎老许进屋,一边打趣。
“专车也不能上北京显摆,这车多好,想上哪上哪,自在。”老许说。
被动接受
我和老许都生在1970年,是老乡,在北京上大学时还是上下铺。老许家境一般,18岁上大学时,当时的“小许”第一次来北京,见到真的天安门激动得热泪盈眶,被我们耻笑不已。他是我们班的党支部书记,总是一脸正气,大家于是叫他“许正”。“许正”当年办的一件“著名”的事,是了解到我们系学生会主席的父亲和学校老师好像有点关系,不依不饶,非要组织改选,那股认真劲儿挺招人烦。毕业时,他留不了北京,不得不回到老家所在的小城市,“许正”对毕业分配的结果不很满意。
1994年,我回老家过春节,约了老许出来叙旧。那时,他在市委某部门工作,不是很忙,我们喝点酒,他跟我讲些基层见闻,诉诉委屈。对老家的情况,我虽然了解,但经老许讲出来,还是很新鲜。
按惯例,新分配的大学生都得到基层待两个月。那年夏天,老许和其他几个干部一起去蹲点。在乡里时,一位乡长给介绍情况,每个村有多少户人,大概是个什么状况,讲得头头是道,3个小时的发言根本就没有稿子,引用的数据全都信手拈来。这让老许心里很是佩服。不过,到了晚上,乡里举办舞会,当着许多人的面,乡长借着几分酒劲,对怀里的女干部动手动脚。老许实在看不下去,而且感觉自己还是个人物,就说了乡长几句,舞会不欢而散。第二天,干部进村入户,一起来的其他人被安排到条件不错的村民家,唯独老许,去的是特困户。一进门,一股恶臭扑面而来。老许就问,这什么味儿啊?黑黑的女主人接过行李说:“前年我多生了个娃,乡里硬是给我做结扎,没做好,一到夏天就发炎,你忍着点吧。”老许无奈住下了。“家里就一个水桶,饮驴马是它,往喝水的缸里倒水也是它。还要跟村里人一起干活,走的时候累得胳膊都抬不起来。”
单位里也是机关重重。“还记得前一段你打电话到单位来找我吗?”老许问。我依稀记得。那时候没有手机,呼机也没有,我不知道老许具体分在哪个单位,就先打到市人事局,又打到老许单位办公室。“那次咱俩也就说了5分钟吧?就有人跑到领导那儿告状,说我拿单位电话打长途,影响极坏。唉!总有人盯着你,一个不小心不知道说错哪句话,做错哪件事。弄得思想怪紧张的。工作还没开始干,总不能现在就出局吧?”
那次,老许嘴里都是郁闷事。
主动融入
2001年,我再次在老家见老许,他已经是市里政研室的副主任了。一位朋友说:“这小子升得快!但人家也是那块材料。几篇大材料写得全省震动,市长现在走哪带到哪。”
原来,吃了几次亏后,老许收起了锋芒,开始谨言慎行。据他自己说,每天早起到单位,把办公室卫生打扫一遍,打好开水,取了报纸分好,脸上也少了些不可一世,多了些笑容。“他人好,有才,肯吃苦,出头也容易。”朋友说。
那个时候约老许吃饭就不容易了。饭局摆下,老许姗姗来迟。“陪领导去了,对不起啊,我先自罚三杯!”不知道什么时候,老许酒量练出来了。而立之年的他身材略有发福,头顶也隐显秃痕。那顿饭吃得麻烦。席间不停有其他桌的人来敬酒,老许也是该坐时坐,该站时站,该大声时大声,该耳语时耳语,一举一动都是“学问”。席间我低声向他表示祝贺,他嘿嘿一乐,避而不答。一会儿,老许上厕所,很久没回来,我怕他出事,过去看看。推开洗手间的门,吓我一跳。老许正拿一支针管给自己注射。见我吃惊,他解释:“没事没事,胰岛素,糖尿病。”
老许说这全是喝出来的,我劝他就别喝了,“没法不喝。咱这儿你也知道,不像你们北京那么文明。大事大喝,小事小喝,没事不喝。你要是总没事,就彻底没事了。”看我被绕进去了,老许笑了。“喝不死,官大一级,少喝一杯,现在好多了。不是咱去敬,不用死命喝。”
正说着,许夫人打电话来,说家里来了客人。老许问了问谁,然后说回不去了,叫来人先走,东西可以留下,谢谢人家。我揶揄老许学坏了,老许无奈地笑笑:“现在谁缺什么东西。经常是拿了心里不踏实,不拿心里更不踏实。”
游刃有余
2007年,老许从政研室主任的位置上被派往县里挂代县长,一年后任县长,今年已经是县委书记了。在我们那里,40出头的县委书记还不多,老许据说是市里挂了号的年轻干部,很快就要进常委。不过,自他当了县长,除了逢年过节有条祝福短信,我们基本上很少联系了。有时家里有事找老许帮忙,也是短信来短信去。不过,老许的能力今非昔比。能办的事,他就回一个字:“妥”。事情绝对办得妥帖。
这次老许上北京,是因为县里拆迁遇到了钉子户,给曝光了。“多给点钱不就得了。”我说。“几百万,你给我掏啊?”老许反问我。
后来,据说是镇上有人对拆迁户动了粗,事情越闹越大,老许不得不亲自出马灭火。首先是做拆迁户的沟通工作,这一点看来老许是办到了,当事人没有再闹。但电视台,官小了还真跨不过那道门槛。我给了老许电视台栏目组制片的电话,他在我办公室嘀嘀咕咕地和人家说了半天,走了。
第二天,老许来办公室和我告别。他打开我桌上的电脑,调出电视台网站的视频,是昨晚播出的对他的专访!画面中老许侃侃而谈,借着对拆迁事件的处理,系统地介绍了维护稳定、共建和谐对发展地方经济的重要,有理论,有实际,确实有水平!老许把坏事变好事的能力,让我由衷佩服。我问其中的奥妙,他满脸骄傲,笑而不答。
去机场的路上,老许从我车上调出赵传的歌,我们在狂热嘶吼中回忆歌声中的那个年代。几个小时后,我接到老许的短信:“到家,感谢。我很丑,可是你很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