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求
1970年出生的人,是“文革”后第一批接受正规教育的人。他们在“知识改变命运”的口号引导下,通过高考走进象牙塔,漂洋过海追赶出国潮。当“70后”完成学业时,发现社会风气已变。理想中追求知识的单纯年代一去不返,现实中似乎全社会都在追求位子、面子、票子、房子、车子。
蒙曼,中央民族大学历史系副教授,研究领域为隋唐史及中国古代妇女史。2007年11月,她走上了中央电视台“百家讲坛”节目,因主讲《武则天》系列受到好评,一举成名。“我生于1975年,是一个典型的‘70后’。我的长辈、老师多是‘50后’、‘60后’,学生以‘80后’为主,现在也有‘90后’了,所以还是很有发言权的。”作为“70后”女性知识分子的代表,蒙曼对这一代人的经历和特点早已有所观察和思考。
能上大学就是“天之骄子”
“70后”出生在一段中国文化荒芜的时期。但幸运的是,他们又成长在民族文化复兴、西方理念涌入的上世纪80年代。在蒙曼眼中,“70后”是“改革的孩子”,求知的过程带着明显的时代特色。“生于70年代的这批人,从小接受的教育带有革命主义、英雄主义和理想主义色彩,强调集体利益,崇尚舍生取义的英雄,比如黄继光和董存瑞。他们成长在80年代,那是人民最希望承担责任、最风起云涌的时代。”
学生时代的蒙曼,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好”学生,但却是一个求知欲很强的学生。她5岁就被送去读一年级,在懵懂中完成了小学课程。到了初中,蒙曼迷恋上了课外书,阅读各种文学名著和历史书成了她最大的享受。初二的时候,父母担心蒙曼看太多课外书影响学习,便把书放进了储藏室的一个大柜子里,不但给箱子上了锁,还在上面压了好多重物。可这些都没有难倒看书心切的蒙曼。瘦弱的她找来锤子,硬是把书箱的锁砸开了。由于箱子上压着重重的东西,她的力量只够把箱子盖掀起来一条缝儿,把一只胳膊伸进去抓书,摸着哪本看哪本。就这样,蒙曼从《红楼梦》的最后一本读起,倒着读完了这部文学经典。那时,她还不到12岁。
上了高中后,蒙曼成了家乡河北省平泉县唯一一家新华书店的常客,常常手捧一本书,一看就是大半天。书店工作人员每月都要上门给她家送一份新书单,因为知道“这家人买书的可能性很大”。蒙曼总是带着感恩的心情回首那段岁月:“那是一个物质还挺匮乏,但赐予了我丰富精神食粮的年代。”
蒙曼暗下决心要去北京上大学,因为觉得北京“文化气息浓厚,是个念书的好地方”。1992年,她考入中央民族大学历史系。那时正赶上88级的毕业生离校。那些毕业生们张罗着在校门前立一个纪念碑,刻上“天之骄子”4个字。虽然最终没有实现,但此事给蒙曼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她说:“那时候能上大学的人还不多。这件事反映了那个时代大学生的自豪感,他们为自己能来到大学求知感到骄傲。试问,现在的大学生还有这种骄傲的感觉吗?”
“看书既是求知,也是娱乐”
离开父母,进了大学的蒙曼,也迎来了人生中一段尽情读书的美好时光。“记得90年代北京有很多书市,能买很多便宜书。对我专业影响最大的《资治通鉴》,就是在书市上淘来的。这本书为我的求知打开了一扇大门。”有一次,班主任到教室抽查学生上自习情况,蒙曼正在看古文《资治通鉴》。班主任对她看古文原典很惊讶,问她:“谁让你看的?”蒙曼回答说是自己想看。老师更惊讶了。“静下心来看《资治通鉴》,让我受益颇多,也为我后来从事历史教学打下了坚实的基础。”蒙曼告诉记者。
蒙曼说:“‘70后’上高中、大学的时候,来自社会上的诱惑非常少,娱乐活动比较单一,网络几乎没有,这是一大时代特色。看书既是求知的渠道,也是娱乐活动。此外,和中国的时代气氛也有关系。当时很多人都在思考,中国到底应该怎么办?应该向何处去?传统文化到底意味着什么?不管对也罢,不对也罢,全民族都在讨论这些问题。这是共性。剩下的,就是一些个人气质的东西了,我喜欢看历史,你喜欢看小说,他喜欢看哲学,就各不相同了。”那个时代的大学生,从书中得到很多知识,很多快乐,很多梦想。“我身边很多人都在看书,成了一大乐趣,巴尔扎克、雨果的书看了个遍,写文章动不动就用名人名言。我觉得那时候人的心里很平静,能静下心来看打动人心的小说,甚至是古文。”
1999年9月,蒙曼硕士毕业,来到北京大学历史系继续攻读隋唐史专业博士学位。2002年博士毕业后,她回到中央民族大学,成了历史文化学院历史系的教师。
从小唱着“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的“70后”走上社会,遇到的却是一个金钱、物质意识日益泛滥的时代。他们不适应,但又必须在其中安身立命。有人说,“70后”从求知识开始变得求实际了。但蒙曼觉得,这是任何一代人都要面对的现实问题,“70后”也不能例外:“对求知的怀念,对求实的批判,反映了一个人在青春远去的时候的一丝落寞。在理想和现实之间,总要找到一个平衡。只有理想,没有现实,那岂不成了空想家;只有现实,没有理想,一个人就不会知道自己的人生方向在哪里。每个人想的和做的肯定会有距离,否则他就成了圣人了。带着梦想投入到现实生活中去,有何不可?”
对于“70后”来说,蒙曼认为他们身上的理想与现实的冲突更具有独特性:“中国发展得太快了,可谓飞速前进。身在其中的‘70后’,理想主义的东西肯定会逐渐褪去,个人的考量肯定会逐渐多起来。我们只能在跑步过程中解决问题,而不能停下来。如果停下来,问题可能会更多。作为承前启后的一代,‘70后’正用自己的知识,为中国经济社会的发展作出应有的贡献。‘70后’将承担起更多的责任,在时代大潮中亲手导演这一历史进程。”
接受服从性教育,充满理想主义色彩
环球人物杂志:您能否用几个词简单概括一下您眼中的“70后”?
蒙曼:责任、低调、理想主义。“60后”有叱咤风云的一面。“70后”属于过渡性的一代人。“80后”这一代个性非常张扬。
“70后”非常有责任感。现在,他们正在承担社会和家庭中的重大责任。在家庭里,大多数人已经开始面对上有老、下有小的局面了。其次是低调。“60后”是革命的一代;“70后”看起来非常温和,可以说是改良的一代,对知识的追求更迫切;“80后”的自我宣传能力特别强。“70后”上学的年代,班上敢于直接表达自己观点的人是少数。他们受到的是服从性教育。我的学生中有“80后”和“90后”。他们在课堂上很活跃,非常热衷表达自己的想法。
环球人物杂志:您怎么理解“70后”的理想主义?
蒙曼:在“70后”的身上,有着明显的理想主义色彩,特别是在“70后”的大学时代。大学本来就是培养理想主义的地方。那时候,大学生们不是想着自己,而是想着改变中国,甚至是改变世界。以前一个大一学生曾问我:“你在大一的时候,有着怎样的人生规划?”我想了一下,我们那时候还真的不知道何谓人生规划,或者说想的不是人生的规划,而是诸如“美国霸权还能撑多久”,“中国文化应该如何传承发展”等世界级规划,充满了理想主义色彩。
环球人物杂志:比起“60后”、“80后”,“70后”对知识的追求有哪些特点呢?
蒙曼:“70后”对阅读更有热情,这也是时代的产物。“70后”成长的年代,媒体不如现在多样,网络也没现在这样发达,最大的乐趣就是看纸质书。80年代,中国真正开始大量引进西方的思想。中国传统的东西在经历了一段文化沙漠之后,也大量地浮现出来,涌现了一批经典的书籍,不像现在的书,量很大,但泥沙俱下、鱼龙混杂。我看书的时候,还是纸质文本的天下,精品层出不穷。那时候国外的译制小说大量出现,浪漫主义的、经典的我们都看过,比如《牛虻》等。
“60后”求知有一定的局限性。“70后”的就业压力相对“80后”要小得多。比我年长的“70后”,国家还包分配工作。就业压力小了,就可以考虑自身生计以外的东西多些,看书学习的功利性、实用性不是那么强烈。而“80后”的就业压力很大,使得他们的求知有功利色彩。现在的学生有“技工化”倾向:人人忙着掌握一门生存技巧,托福、GRE就不用说了,有的还考教师证。多一个证件意味着多一个机会。他们缺少很多像“70后”那样对人的思考,比如对“人应该是什么样子的?”“什么构成了人的精神世界?”等问题。我的历史系学生,有的从大三就开始看考公务员的书了。
“求实没有错,只是想承担更多责任”
环球人物杂志:您把问题归结于时代?
蒙曼:不能把所有问题都归结于时代。为什么时代可以造就你,也可以造就另一个人,还是有个人选择在里面。比如一个人一天有3个小时来看书,完全可以拿两个小时来看公务员的考试书,另一个小时看看对做人有点价值的东西。个人修养上去了,未必对考公务员没有帮助。
环球人物杂志:有人说,“70后”走上社会后开始变得“求实”了,对金钱和地位开始有所追求了。求实比求知听起来,功利了许多……
蒙曼:我不觉得求实有什么错。一个人追求社会地位就错了吗?追求官职就错了吗?官职说明了责任,说明一个人想要承担更多的责任。现在有人把官职矮化了。人想要承担责任,总要有一个位置。在家庭之中,母亲有母亲的责任,如果你不是母亲,有一些责任是不存在的。所以求实是一个顺理成章的事,应该被积极看待。
环球人物杂志:如果把求知看做起点,那么求实是终点吗?
蒙曼:终点是求保重。如果让我现在对“70后”说一句话,已经不是“你要加油啊”或“你要努力啊”之类的话,而是“请多保重”,因为这一代人现在都重任在肩。前几天,我的一个朋友从远方打来电话,告诉我她的房东去世了。房东也是个“70后”。我有些愕然,就在一个星期前,她还在跟我讲和房东斗智斗勇的故事。只一个星期,就阴阳两隔,一切恩怨全无意义,只剩下对生命脆弱的唏嘘。
这是一个警示。“70后”因为承担了太多责任,有事业、有家庭、上有老、下有小,真的到了该保重的时候了。从精神的角度也是一样。不要给自己那么多的压力,这个世界总要接着走下去,没有哪件事是靠一个人可以完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