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端坐在老藤椅上,左手轻捻着一支香烟,烟圈袅袅升起,腿上摊放着一本厚重的名著,他用右手食指轻翻书页。有时不小心,未燃尽的烟灰落在书页里,尽管掸落迅速,但免不了留下一个个小窟窿。久而久之,烟味盖过书香,以至于后来只要轻嗅,判断烟味浓郁与否,就知道哪些书是他的挚爱。
父亲的枕畔或床头柜上,总是零星散放着一些书籍,他农闲时捧书就读的画面清晰定格在我的记忆里。父亲并非惜书如命之人,书籍于他,更像是老友见面时点一根烟、喝一口酒那样悠闲舒适。在那些繁杂的书中,他的“老友”多半是中国古代名著,《红楼梦》《世说新语》《古文观止》……
父亲原是乡村语文教师,喜爱中国经典名著不足为奇,没想到后来,他的“老友”竟跨越了国界。记得我上大三那年的外语文化节,我们班根据日本民间故事创作的话剧获得了一等奖,我有幸参演其中一个角色。事后,我将这份喜悦撰写成文,连同剧照放在网络上,当然还有关于日本文学课的一些随笔……没想到,那年暑假回家时,竟发现父亲的床头柜上多了一些日本文学译著。原来,为了能和我侃侃而谈日本的风土人情和文学,他竟悄悄下了比我这个日专生还要多、还要深的研习功夫。
毕业后很长一段时间,我看书极少,与父亲通电话时,除了日常琐事,很少谈及文学、作家与书籍。有几次过节回家,看到他的床头柜上摆着《植物遗传育种》,这与他的制种工作相关,还有《中国竹笛名曲荟萃》,那是他的兴趣爱好,另外还有我大学时候买的一些杂书。
一年前,我重拾书卷与笔杆,当文章在报纸上发表得越来越多时,我有意将文章集合放在了自己的公众号上。父亲很少与我互动,甚至都没有关注和点赞,更没有点评。
前不久,父母来京小聚,我本想带他们去故宫、颐和园逛逛,父亲却说:“我们来看看就心满意足了,你们正常上班,不用操心。”家中狭促,我的书籍散落各处,可那天下班回来,它们竟分门别类摆放得整整齐齐。父亲嘴上说是母亲的功劳,但分门别类没有读书人的指点肯定不行。晚饭时,他冷不丁冒一句:“你那篇写菜市场的文章里提到某位作家说的一句话,可有考据?写文章可不能人云亦云哦!”原来他看我的文章竟如此仔细,内容确实没有考据,我瞬间涨红了脸。
临回老家前,父亲问我:“《宋徽宗》《文学回忆录》你看完了吗?我带回老家读一读。”母亲在一旁嗔笑:“脑壳又要遭罪了哦,又硬又厚,硌得生疼。”我实在钟爱那几本书,只求父亲别给我看出窟窿眼,于是三个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笑了。
行文至此,想到木心先生在《文学回忆录》里的一席话:“我感到劳累时,需要靠垫,文学有这好处,画和音乐不能做靠垫的。为了答谢艺术的知己之恩,我将写一部分文字给人做做旅途上的靠垫。”
我知道,这几十年来,父亲日复一日繁重劳作之余,就是枕着那些书籍安然入眠、恬淡度日的。他的枕边书,是他的生活“靠垫”。
(作者供职于清华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