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版:华文作品

人民日报海外版 2021年08月28日 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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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航

蔡维忠(美国) 《 人民日报海外版 》( 2021年08月28日   第 07 版)

  当年做了几年博士后以后,向美国某大学申请职位,获得面试机会,系主任亲自出马和我面谈。他不问我的专业能力如何,而说希望招有领导力的人。我又不是应聘系主任职位,需要什么领导力?于是,我向他请教什么是领导力。领导力,就是不管有没有领导职位,都敢于站出来表达自己独特的看法,并被一群人认同——主任如此解答。

  这让我想起一两年前的一次经历。那时,我在哈佛医学院做博士后,到加州参加一个国际会议。大会空出一档时间,让与会人员自行活动。我和三四十名科学家参加了深海钓鱼,逆风破浪出海了。船在波涛上穿行,颠簸得厉害,人随波涛起伏,胸口有一股气要往上冒,赶紧提一下神,把它压下去。一会儿,它又涌上来。糟糕,晕船了!

  船在深海区停下来,鱼钩放下水去,一会儿就有人钓上鱼来。只是,只有一半的人在享受钓鱼的乐趣,另一半人被晕船所困扰。风浪有些大,所以晕船的人比较多。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低头看垂钓线,晕船的症状会更严重。所以这些晕船的人都跑回船舱内,端坐座位上,默默发内功,和胃里往上涌的酸水较量。有人挺不住了,冲往船舷,向大海大吐酸水。这帮研究生命奥秘的科学家们,也许比别人更了解生命,却无法控制自己的内脏,在风浪的颠簸中不堪一击。

  我的身边是两拨人。一拨全神贯注,眼睛直盯着水面,手指等着从海水里传来下沉的信号,那是鱼在咬饵,该收线了。他们无暇想其他事。另一拨人在苦苦与胃酸纠缠,他们也无暇想其他事。

  只有我晕船的程度比较轻,脑子还能动。我想,还有两个小时才能返航,可能最终挺不住,要大吐一番,而这半船的难兄难弟,情况比我严重,得想个办法啊。我去找船长,要求返航。当时我们这些人都穿着便衣牛仔裤,一点没有科学家的风度。而我年纪偏轻,一张中国人的黄面孔,不像是有资格代表一船人,船长更是不把我放在眼里。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句:“船上的人是付了钱的,我得保证给他们好好享受。”我正想提醒他,有一半的人也是付了钱的,正在受苦受难,他已经把眼光顺着鼻尖投向深邃的大海远方了。

  对啊,人家是付了钱的,唯一的办法是说服他们同意提前返航。不能指望船长了。我是船上唯一悲天悯人的人,天将降大任于斯人,斯人须做得罪人的事,斯人就是我了。

  我走到船舷边,告诉一个年纪相仿的人,估计是个博士后,很多人晕船,问他是否同意提前返航。他爽快地同意了。我走近一个年纪比较大的人,估计是个教授,看见他正把一条钓上来的大鱼放到桶里,准备往海里再次放线。这位脸上的表情丰富起来了,眼睛和嘴巴传递了不同的信号。他给我一个复杂的眼神,意思是他舍不得放弃这么好玩的事儿,嘴上还是同意了。嘴上同意就是同意了,这时候可不能心软,问人家是否真心实意。

  我走到乔身边。乔是某知名大学的教授,我在念研究生时就受到他的关注,受他邀请到他的系里去做了一次讲座。做讲座的人一般都是教授,哪里轮得到我一个还没有出道的研究生?原来,他想让我毕业后到他实验室当博士后,所以给我这般殊荣。但是我的导师心里另有所属,一封推荐信把我送到哈佛做博士后。所以,我与乔之间的关系有点微妙,轻易不敢和他攀谈。现在顾不得这些恩怨了。当我走到他身边时,他正好把钓线提上来,线上5个钩上都有鱼!我从来没见过一下子钓上5条鱼的场面,心里直羡慕,要是不晕船我也能钓上鱼啊。我对兴高采烈的乔提出返航的要求,他也同意了。

  一路问过来,没人拒绝,我回来报告船长,所有的人毫无例外同意返航。返航的路上,船顺风行驶,颠簸小了,那些难兄难弟们大多恢复过来,走出船舱,享受乘风破浪的快意。免除了两小时的痛苦,怎不快意呢?

  船靠岸了,一位博士后同伴问我,丹怎么没上岸?丹是我师兄,早我几年到哈佛同一导师手下做博士后。他经常蓬头垢面,走在外面别人会以为是个浪子。师兄虽然小处不太讲究,研究却做得出色,被哈佛的另一个系招去当助理教授,现在早就是哈佛大教授了。我们在船尾找到丹,他的穿着比平时更加落魄,像个叫花子,精神则处于崩溃边缘。所有的人在返航途中都恢复过来了,只有他例外。他两手撑在船舷上,嘴巴对着大海,随时准备往外吐,只是体内的水分已经吐光,只有呕吐的感觉还在。我们把丹扶上岸,过了几分钟,他才逐渐恢复过来,可以讲话了。岸上真好!

  人们总认为出海是正事,返航只是尾声。这一次,返航才是正事,至少是我的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