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版:华文作品

人民日报海外版 2021年08月28日 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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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平桥回忆

陈世旭 《 人民日报海外版 》( 2021年08月28日   第 07 版)

  安平桥在闽南金三角核心晋江市。

  晋江,古来据经济、军事、文化要冲。古为“海上丝绸之路”重要驿站,今列中国百强县(市)前茅。集闽南经济开发区、著名侨乡、台胞主要祖籍地于一体。中原、海洋、闽南、华侨、宗教,多元文化交相辉映。

  夏禹属扬州,周为七闽地,春秋归于越。最早的迁徙,始于秦汉。中原汉民逐渐南移,于此初辟蒿莱。至公元四世纪初,中原战乱频繁,晋人大批南迁,援故土之名命此地河流,因有“晋江”。

  晋江之行,距今10年有余矣。依稀记得福建四大河流之一的晋江南岸,一个三面临海的秀丽小城。百余公里的海岸线,弯弯曲曲,港湾婀娜,岛礁坚挺。飞檐翘角红瓦白墙的闽南民居,“十户人家九户侨”。花木扶疏的小庭院,香气缭绕的工夫茶,消隐了北地的粗犷,弥漫着南国的温馨。

  而记忆中最为清晰的,是安平桥。

  安平桥,中国古代连梁式石板平桥,横亘于晋江安海镇和南安水头镇之间的海湾。因安海镇古称安平道得名;又因桥长约5华里,俗称五里桥。始建于南宋绍兴八年(1138),历时14年告成。是中古时代世界最长的梁式石桥,也是中国现存最长的海港石桥。

  自东向西,桥头亭,中亭,宫亭,雨亭,楼亭,依次相望。亭前站立的宋代石雕武士,依旧手执着长剑;水中石塔上的佛祖,面相丰满慈善;亭柱上的对联,镌刻下满满的自信:“世间有佛宗斯佛,天下无桥长此桥”。

  安平桥全部由闽南花岗石筑成。361座桥墩,或长方形,或单边船形,或双边船形,花岗岩条石交错叠砌。刀斧切割的巨石,刀斧一样切割了流水。一个又一个坚忍的独立,由巨型石板连接,最大的石板重达25吨。岁月在其上步履蹒跚,铁锈般的苔痕在腰间生生灭灭。往来迎送了百世,东西连接着春秋。烟柳在两岸横斜,秋水在脚下摇荡霞光。水声如鸣琴,饱含多少童年的梦想与老来的亲情。拥有高龄的桥中老者,静卧在低吟浅唱的浪涛上。曾经粗砺的斑驳早已珠圆玉润,唯有石护栏柱头的狮子、蟾蜍生动如初。

  这一生走过无数的路,走过无数的路上无数的桥。程阳风雨桥(广西),全桥无一钉;泸定桥(四川),铁索锁悬崖;五音桥(河北),宫、商、角、征、羽;十字桥(山西)如大鹏展翅;赵州桥(河北),开敞肩拱先河;淮清桥(江苏),淮水东边旧时月,金陵渡口去来潮;步云桥(福建),潮来直涌千层雪,日落斜横百丈虹;抱书桥(安徽),石上蹄印凿岁月,水中月影驮春秋;石劝桥(云南),时复登桥聊纵目,须知有岸可回头;云瞳桥(泰山),再渡云桥访爵松;广济桥(广东),一里长桥一里市;镇远桥是天下黄河第一桥:曾经沧海千层浪,又上黄河一道桥。

  古桥不语,却是诗人吟咏不绝的题材。一座桥建起,就平添了一处多愁善感的空间。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朱雀桥);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江枫桥);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春波桥)……小桥流水,断桥残雪,板桥铺霜,中桥愁树,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纵然是无名的乡间野桥,也被诗人带入艺术殿堂。渡船桥:一线桥光通越水,半帆寒影带吴歌;东溪桥:泓月色含子规影,两岸书声接榜歌;百丈桥:殿前无灯凭月照,山门不锁待云封;胜水桥:曾有霞客居北坨,依然虹影坠南阳;丰乐桥:万古川源连泰渎,四时风景胜滁阳。“石桥茅屋依山静,古刹禅房傍水幽”(王守贞《东流寺》);“湿衣何厌莺花雨,问酒频过杨柳桥”(朱廷立《郊游》);“娟娟萦篆水,曲曲引虹梁”(李宙复《桃溪道中即事》);“树多山隐屋,桥转水围村”(李德一《宝林山村居》)。

  寄情山水的诗人,借桥咏怀,借桥喻志,借桥感喟人生:“七里盘回曲更低,三山路转石桥西。林深晓步无人境,疏雨桐花幽鸟啼。”(吴世雄《三山桥》),是闲适;“春烟蓊碧不成丝,马过桥边细雨时。为爱如酥官道润,袖边觅句意迟迟。”(胡春灿《过官埠桥遇雨》),是惬意;“稼成铺外屋寥寥,几个人家傍古桥。一夜小楼浑不寐,语声嘈杂滴春宵。”(胡春灿《宿稼成铺》),是惆怅。

  多少莫名的欣喜或感伤,增加了桥梁的无穷魅力。

  我曾在无风无浪的日子,漫步安平桥。徜徉的心,在这里轻轻落脚。天空和海面,一千种姿态在争抢合影。渔翁吹响芦叶,波澜不惊。心境是一抹宁静的秋云,追随缓慢孤独的帆影。年迈的老枝,引颈遥望碧空的飞鸟。年轻的新树,俊俏如同回娘家的村姑。自由舞动的风,牵起丝丝缕缕的思绪。秋野如画,古桥的内心谁人知晓?

  多情的文人总是喜欢夸张:“暴雨骤倾万斛珍珠浮水面;长虹高挂一条金带束天腰”(安平桥联)。而在晋江百姓心里,安平桥不过是故乡的标志,人生旅途的碑记。告别的眷恋,归来的喜悦,尽在其中。

  安平桥,悠长而坦荡,以坚岩的古朴,衔接灵魂的语言。八百年,一次次惨烈的风暴、洪水、地震,一次次悲怆的断裂、崩塌、毁坏,一次次顽强的抗争、修复、延续,一次次昂然的站起、伸展、穿越!有谁能明白这无声的决绝?真正读懂古桥的,是一代代日渐佝偻的脊梁,一步步日渐嶙峋的脚板。来者熙熙,去者攘攘,或雄心勃勃,或归心似箭,或笑面如春,或泪迹斑斑。所有的过往,都是一个深入心灵的故事。

  安平桥,不是冰冷的建筑,是血脉,是筋骨,是有温度的生命。是象征。象征过程:远古与现实;象征人生:出发与抵达;象征命运:希求与完成;象征历史:过去与未来;象征哲理:此岸与彼岸。一个族群,以古桥的名义存在,是一种神圣。

  安平古桥,让我在这一端和那一端之间,反复踯躅反复咀嚼:该用什么方式向你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