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渔看来,雨有肥瘦,花懂戒惧;蟹是“命”,可为它倾家荡产;稻米饭的香气,粗朴让人欢喜;秋海棠,是女子的断肠泪……
生在明清换代、兵荒马乱之际的李渔,闲情雅致不缺,但缺闲钱,缺时间。他一家子有50口人,全靠他一支笔讨生活。他写剧本,写畅销书,作曲填词,出书,卖书,带着家庭小戏班跑江湖,搞园林设计……忙得一塌糊涂。
四季奔波,却误不了闲情。
菊黄蟹肥的秋季,每每螃蟹未上市,他即储钱以待,备下“买命钱”。从蟹上市到断市,他家49只大缸始终装满螃蟹,并用鸡蛋白饲养催肥。一日不食蟹,便觉虚度,所以九月十月是为“蟹秋”。趁蟹影纷乱,他还用花雕酒腌制醉蟹,留待冬天食用。“鲜而肥,甘而腻,白似玉而黄似金,已造色香味三者之至极”,这是李渔对蟹的盛赞。
秋菊在李渔并不讨喜。他以为,菊花之美全在人力,一俟怠误,便全无姿态,只能点缀荒篱了。这恰像“儒者之治业”,太累。我想,李渔一面兢兢业业谋生计,一面写诗作曲著文章,还要替种菊人累,他是真累。
李渔说,秋在四季中最宜出游,“有山水之胜者,乘此时蜡屐而游”,还“宜访老友”。是啊,秋光明亮,人心沉静,山水形胜并老友情愫,更易入心、颐养心神吧。
冬日,留着看梅花。他在山中,搭起帐篷,三面为实、一面为虚,帐中设炭火,既可取暖又可温酒。在园内设纸屏数扇,覆以平顶,四面设窗,尽可开闭。这精细而又隆重的准备,意欲何为?赏梅。
那风雪载途之日,实为酷季。为乐,“须设身处地,幻为路上行人,备受风雪之苦,然后回想在家,则无论寒奥晦明,皆有胜人百倍之乐矣”。
李渔的意思:懂了退一步,便学会了“乐”之迂回术。在冬天,李渔有白菜略作烹食之乐,“其杰出者,则数黄芽,每株大者数斤,食之可忘肉味”。他喜欢大白菜的芳馥松脆。蔬食之本味、淡味、鲜味,是他浓郁情趣的上好底子。
在李渔辗转流离的生涯当中,有那么两三年的夏天,尤难忘记。
那时,明朝失政,大清尚未开启,李渔光溜溜“或处荷之中,妻孥觅之不得;或偃卧长松之下,猿鹤过而不知。洗砚石于飞泉,试茗奴以积雪;欲食瓜而瓜生户外,思啖果而果落树头”。
此等奇闲,懒福清福皆达极致。即便之后只能望“闲”追忆,也当余味袅袅,鲜闲不已。
谁的一生,没有那么一段清闲呢?
荷花,在李渔,不只是精神上的陶醉。它可赏,可吃,可鼻,可用。从嫩叶出水,到蒂下生蓬,蓬中结实,“避暑而暑为之退,纳凉而凉逐之生”。枯荷叶,用来包装;枯荷梗,用来居室点缀,真是“无一物一丝,不备家常之用”。
报春的水仙与兰,是李渔的木之“命”。李渔安家南京,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因为南京为水仙的培育地。一个春节,李渔穷得连过年的钱都没有了,家人只得将耳环、发簪典当成钱,换来水仙,给他过个欢喜年。李渔爱水仙的清姿媚态,也敬佩为水仙命名的人,他说如若见到,定要跪拜。
春日可踏青,出游宜喧嚷;在李渔看来,春日属“不求畅而自畅”的青春之季。该闭藏时闭藏,该宣畅时,自然要宣畅。
春笋之鲜,断不可错过。“蔬食中第一品也,肥羊嫩豕,何足比肩。”你不信吗?“将笋肉齐烹,合盛一簋,人止食笋而遗肉,则肉为鱼而笋为熊掌可知矣。”据说笋心尤美,肉质就像梨子或嫩荸荠,清、鲜、淡。
“活在这珍贵的人间,泥土高溅,扑打面额;人类和植物一样幸福,爱情和雨水一样幸福。”我想,这句诗的作者跟李渔,灵魂定然相通,都拥有一份对世界化不开的浓情。此情无关文艺、小资,无关敏感、优雅,那是一种生命的浓烈度,是对生活的高度热爱和别致解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