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30年代的上海,十里洋场,东亚首埠。太多洋玩意儿蜂拥而至,就表面而言,繁荣已达极点。88岁的万百五老先生再忆起那些年月,花团锦绣上早被罩了薄纱,朦胧不清。《环球人物》记者打去电话,请他谈谈当时有关迪士尼的回忆及迪士尼对其父辈——中国动画开拓者万氏兄弟的影响。万百五答应得有些犹豫,担心自己能说的不多。数日后,记者坐在他的身边问起往事,老先生的眉目间却泛起了怀念——抹掉时间的泥沙,记忆就清晰如昨。
“三轮影院”里的米老鼠
“我们家是动画世家。”采访从这句话开始。从小热爱美术的万籁鸣、万古蟾、万超尘、万涤寰四兄弟在上海的一间简陋平房内研究出了动画制作的原理,1922年创作出中国第一部动画广告《舒振东华文打字机》,1927年制作了中国第一部动画片《大闹画室》。万百五的父亲就是万氏兄弟中的老二万古蟾。
从小因为父亲的工作,万百五可以接触不少卡通。“以前的画报、杂志会专门留地方连载漫画。父亲先后在明星影片公司、上海新华影业公司工作。这些公司出的报刊会每期给他送一份。他有时还会自己花钱去买其他的报刊。家里有了,我就跟着看,最早接触迪士尼就是看到这些报刊上刊载的米老鼠和唐老鸭的漫画。后来,这些漫画还集结成册出了书,我父亲也收藏了。”那时,万百五的零花钱很少,没办法自己买漫画,外出的父亲能带着画报回家成了他每天的期待。不过,很快有了一件更让他期待的事情——看电影。
1896年8月11日,法国摄影师在上海徐园的茶楼放映卢米埃的电影,是中国观众第一次接触电影。上海成为当时电影市场最为繁荣的城市。1932年出版的《上海门径》中记述了当时的盛况:“学校中的青年男女固然如此,便是老年翁姑也都光顾电影院……其势蒸蒸,大有傲视舞台,打倒游艺场的气概。”外国电影放映时,陆续将一大批动画短片带到了上海,让中国观众第一次接触到动画这种新颖的艺术表现形式。
“有时是我父母带我和妹妹一起去看电影,有时是我自己去。那时在电影开始前会有一段五六分钟的贴片动画,比如《大力水手》《墨水瓶里跳出来》《贝蒂小姐》和米老鼠系列。外国电影的第一轮放映基本在外商投资的大光明电影院、美琪大戏院等,第二轮放映就在中等电影院,第三轮才是最普通的电影院。我们基本都是在第三轮看,便宜。”万百五说着一笑。
“三轮影院”既没有铺丝绸地毯,也没有衣着华美的俄罗斯女郎接待观众,但对万百五来说,每次去看电影都和逛游乐园一样让人开心。“‘三轮影院’外有卖汽水和小吃的,我们都会买了带进去看电影时吃。它里面很吵,因为小孩子多,大家叫啊、笑啊,边看边讨论。我喜欢看前面的动画,印象都很深,像米老鼠有只狗,”万百五用手比划了一下样子,“叫做布鲁托,我很喜欢它。”
上海来了“洋囡囡”
1938年2月8日,美国影史上首部彩色动画长片《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下称《白雪公主》)在本土上映后仅两个月,就在上海首映。迪士尼公司不仅准备了印有电影主题曲的乐谱和中国版《白雪公主》童话的电影手册,还特制了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的玩偶,设计师将“白雪公主”翻译成了上海话“洋囡囡”印在玩偶身上。
“当时宣传做得铺天盖地,杂志、报纸、广播上经常有《白雪公主》的广告,到处都有海报。”万百五回忆道,“第一次看这么长的动画片,还是彩色的,大家都很新奇,何况它的故事很特别。迪士尼以前的故事全是讲动物,离我们的生活有点远,是给小小孩看的。”
自认为不再是“小小孩”的万百五满怀惊喜地走进了全新的世界,即便这个世界不再全是美好。“以前的动画顶多是普通朋友打架,但在《白雪公主》里,王后想要害死白雪公主,有了善恶之分。白雪公主接触的也不再只有友情,还有与白马王子的爱情。我记得电影里有两首插曲特别好听,一首是七个小矮人开矿时唱的歌《Heigh—Ho(嗨呦)》,另一首是白雪公主在替七个小矮人洗衣服、整理家时唱的《Some Day My Prince Will Come(有一天我的王子会来)》,你看,最后她就被王子吻醒了。”
《白雪公主》在上海获得了空前的成功:连续两个月满场,放映将近一年,票价翻了两倍多,创下了中国1938年的票房最高纪录。万百五告诉《环球人物》记者:“《白雪公主》的成功不光是电影方面。上映后,里面的插曲在电台反复播出,成了流行歌曲,至今我还能唱上几句。糖果的糖纸上和我们的铅笔盒上都印着《白雪公主》里的角色。”《环球人物》记者好奇地问:“哪个角色您最喜欢?”老先生一愣,然后大笑起来:“都喜欢,都喜欢。”一直坐在旁边听我们聊天的万百五夫人突然笑着开口说:“我们整个都喜欢,因为这个太好了,已经走入了我们的生活。”
小洋楼走出的《铁扇公主》
《白雪公主》的成功让不少电影公司看到了动画的商机。上海新华影业公司总经理张善琨找到了在动画制作上名声在外的万氏兄弟,想制作一部中国的动画长片。“那时我伯父万籁鸣和父亲万古蟾刚从重庆回到上海。日本军队入侵上海后,他们和五叔万超尘跟随‘上海救亡演艺队’离开了上海,而六叔万涤寰留下来照顾一家老小。直到1939年,他们才回来。我还记得,那时我们已经很久没有他们的音讯。一天,我回到家就看到父亲胡子拉碴、满脸疲惫地坐在那里,而妹妹躲在母亲身后不愿意叫‘爸爸’。他看起来老了很多。”万百五有些感慨,“电影院的老朋友给了他们两张票,让他们去看《白雪公主》。他们看完后很受触动,萌生了制作中国动画长片的想法。所以,张善琨找到他们,一拍即合。”
1939年,新华联合影业公司成立卡通部,开始制作根据《西游记》中“孙悟空三借芭蕉扇”改编的动画长片《铁扇公主》。“伯父的名气比我父亲响,所以他当时还在《良友画报》担任美术编辑,经常忙不过来。因此由我父亲担任主管,具体负责行政、培训、拍摄等工作,而伯父则负责人物造型和背景绘制。孙悟空、铁扇公主等动画角色,火焰山等中国山水都是伯父设计的。”
当时新华电影公司在上海华山路丁香花园,《铁扇公主》的制作就在花园的一栋小洋楼里。制作车间主要集中在洋楼二层,一条长廊加若干小间:最重要的“打稿组”在长廊里,小间中依次为万古蟾、万籁鸣、勾线组、上色组、清洗赛璐璐片组;摄影部门在三层。万百五告诉《环球人物》记者,《铁扇公主》从起步就颇为艰难:“搞动画的‘万氏兄弟’原本是4个人,可是六叔万涤寰为了家族生计经营照相馆,五叔万超尘当时还在内地,所以最后只剩下两个人。两个人怎么够?公司用很低的工资和待遇招来了几十名基本不懂动画技巧的画工。他们不得不从头开始培训。那时他们边训练画工边工作,十分艰苦。伯父曾经和我父亲打趣说:‘我们现在也在过火焰山,就像《铁扇公主》中孙悟空过火焰山那样。’”
《铁扇公主》是有声动画长片,人物动作、故事情节等十分复杂,制作要求很高。当时,动画技术被外国垄断,万氏兄弟的动画之路完全靠自己探索,并没有成体系的理论。“画工们对角色运动时格与格间该画多大距离,身体其他部分该怎么动,完全不清楚。等他们画完一段后拍摄出来一看,衣服和手都是抖的,根本没法看。我父亲和伯父没给画工们上‘运动规律’这样的理论课,而是请真人表演并拍摄。拍摄后,他们将每一格胶片放大在照相纸上,大家一格一格照着画,从中比较、感受每格间的差别。来表演的演员后来还给角色配了音。”
1941年,经过一年半的制作,中国第一部动画长片《铁扇公主》终于完成,代表了中国动画初期的艺术水平。
《幻想曲》与绍兴戏
万百五至今仍记得《铁扇公主》上映时的盛况。“影片连续放映了40多天,电影票供不应求。我仅有的两张电影票都被同学要走了,因此从没在电影院看过完整版。影片的拷贝还被卖到了大后方重庆等地,还有新加坡、印度尼西亚等国家。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本人进入上海租界,也没有禁演《铁扇公主》。我曾经看过一张照片:日本军队经过西藏路上的大上海影院,电影院还挂着《铁扇公主》的宣传照。不仅如此,日本人还翻译、重新配音了《铁扇公主》,并更名为《西游记》,在日本上映。”因为《白雪公主》当时未被日本引进,所以《铁扇公主》成为日本首次放映的动画长片。日本动画之父手冢治虫受到《铁扇公主》的启发,开始了自己的动画之路。1946年,万超尘被国民政府派往美国考察卡通,还带《铁扇公主》的片段给迪士尼公司的人看过。
《铁扇公主》让电影公司赚了大钱,却没有改善万氏兄弟的生活。“在制作时,父亲和伯父按月拿工资,片子上映后,两人得到了一笔酬劳,相当于现在每个人拿到几千元。公司是用一张支票支付的。从拿到支票起,大伯母就天天跑银行。每次从银行到我家,她都把支票往桌上一扔,叹气道:‘又白跑了一趟。’拖了半个多月,我们才取到钱,可是飞涨的物价已使这笔钱贬值了。外人都觉得万家因为《铁扇公主》一定很有钱,其实并没有。”更让万氏兄弟失望的是中国动画事业并未因此得到发展。万百五不无遗憾地说:“电影公司只准备靠《铁扇公主》捞一笔,并不是真的重视动画片。影片拍完,好不容易训练起来的动画队伍就散了。父亲一直念叨这事,非常惋惜。后来,在上海的电影公司都被日本人以合作的名义控制,既没有钱,也没有人愿意搞动画。”
战争并未让万氏兄弟停下对中国动画发展的思考。万百五对《环球人物》记者说:“1948年左右,迪士尼音乐动画片《幻想曲》在中国上映。作为接受过正规西式教育的年轻人,我很欣赏西洋古典音乐与动画结合的形式,我父亲却不同:‘将来我们可以搞配上绍兴戏音乐和唱词的中国动画片,让中国观众看到中国韵味的音乐动画片。’父亲他们一生都在关注国产动画片的民族化。”
万籁鸣曾在口述自传《我与孙悟空》中记录了制作《铁扇公主》的初衷:“那时我考虑的是,既然美国人可以搞表现他们西方民族特色的《白雪公主》,我们当然也可以搞具有我国民族特色的《铁扇公主》。我突发奇想,如果《铁扇公主》能够绘制成功,就可以有机会让中国人民也包括广大海外侨胞和一部分外国人一睹两位‘公主’的芳容,从思想内容到艺术形式作一个全面的比较。难道中国‘卡通’就注定不如美国‘卡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