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永年,1962年生,浙江省余姚县人。汉族,中国问题专家,现任新加坡国立大学东亚研究所所长,《国际中国研究杂志》共同主编,罗特里奇出版社“中国政策丛书”主编和世界科技书局“当代中国研究丛书”共同主编。其主要从事中国内部转型及其外部关系研究,主要兴趣或研究领域为民族主义与国际关系;东亚国际和地区安全;中国的外交政策;全球化、国家转型和社会正义;技术变革与政治转型;社会运动与民主化;比较中央地方关系;中国政治。
随着经济崛起,中国感觉到文化软实力的重要性。因为没有文化“走出去”,中国其他方面的“走出去”已经遇到了很大的阻力,比如企业“走出去”往往被视为是对外在世界的威胁,军事现代化被视为对世界安全的威胁,等等。所以,这些年中国正在努力把中国文化推向国外,包括孔子学院、各种名目繁多的“媒体走出去”项目。那么,这些“走出去”项目的国际命运怎样呢?在何种程度上成功了?
一个严酷的现实是,大家都知道了中国文化需要“走出去”,但谁也不知道文化方面什么东西要走出去。正如商家做营销,你要推销产品,首先必须有产品。营销只是包装和策略问题。营销得当就能够改变人们对你所有的产品的认知,甚至确立对你的产品的认同感。但无论如何,首先必须有高质量的产品。如果产品质量低下,营销做得怎么好也会无济于事。
孔子学院在做什么呢?在推销中国语言。各种媒体“走出去”项目在做什么呢?对西方来说,中国是在做“出口转内销”的努力,就是说中国从西方进口了一些概念,经过中国包装之后再出口西方。
西方从中国的传统中学到了很多,并且在很多方面已经大大超越了中国。中国很难再依赖传统来推销自己了。更为重要的是,传统已经解释不了当代中国。这就需要我们生产一种新的知识体系,追求新的话语。没有这些,一种新的文化无从谈起。
问题的关键在于,我们能够完成这一任务吗?这种新文化能否成为除西方之外的另一个选择呢?也就是说,这种文化不仅为中国人所接受,而且也可以为处于其他文化圈的国家和地区的人民所接受。
中国需要能解释自己的文化产品
一种文化要成为“软力量”至少需要三个条件。第一,这个文化,不管是产自本土还是结合了从外面“输入”的因素,必须是能够解释自己。如果一种文化不能解释自己,那么如何让“他者”了解自己呢?
第二,这种文化必须能够让“他者”信服、信任。如果“他者”对这种文化不能信服,不能信任,那么便是没有软力量。
第三,也是更为重要的是,“他者”能够自愿接受这种文化。这是软力量的本质。
具备了这三个条件,文化是不需要被推广的。
在唐朝,政府没有到处去推销文化,但文化到达了东亚社会的各个角落,其影响力甚至远至中亚。
中国现在还不具备这样一种文化,因此各种“推销”行为显得很吃力。中国现在所有的是一种依附性的知识体系,要么依附于自己的历史传统,要么依附于西方文化。文化里面包含有传统因素,或者西方文化因素,或者是两者的结合,这不仅没有问题,而且也是优势。但这种文化必须能够满足第一个条件,即能否解释自己。中国缺少的是能够解释自己的文化产品。
我们现在大多数产品是复制品,具有浓厚的“山寨”味道。很多人在进行所谓的“文化创新”过程中,要么简单照抄照搬,要么就是变相利用,也就是西方技术,中国材料。在很多方面,中国往往是用人家的话语来说明自己,结果是很明显的。中国那么大的国家,很难像一些小国那样,用西方的话语来打扮自己,更因为中国努力抵制西方式政治制度而不能像日本等国那样假装自己是西方国家。中国强力反对西方把他们的逻辑强加给中国,但什么是中国自己的逻辑呢?没有人能够说清楚。
很多年里,无论政府还是民间,大家都在呼吁“文化创新”。但是效果怎样呢?现在国家有钱了,大家都想多分一块蛋糕。能否把得来的钱用在文化创新上呢?
实际上,从历史上看,钱不是文化创新的前提条件。欧洲丰富的文化的确产生了巨大的经济价值,但钱是结果,不是前提。很多文化创造都是在贫穷的状态下进行的。实际上,一旦个人或者文化的创造者沦落为钱的奴隶的时候,就很少与文化创造相关了。要进行文化创造或者创新,就要寻找另外的途径。
橘子学习苹果的目标不是把自己变成苹果
那么,中国的文化创造和创新如何可能呢?这里我要强调讲三个“解放”,即从“思想和思维”的殖民地状态中解放出来,从权力状态中解放出来,从利益状态中解放出来。下面来分别讨论一下。
首先是解放思想,就是从思想和思维的“殖民地状态”解放出来。中国自清末在军事和政治上被西方类型的国家打败之后就对自己的文化失去了信心。很多人把中国落后的终极原因归之于文化。
反传统是中国革命的主线。自五四运动之后,学习西方变成了向西方追求真理。
学习西方并没有错,但把西方视为是真理则大错特错了。中国并不拒绝其他文明和价值,但中国文化本身必须成为主体。在学习西方过程中,因为没有中国的主体意识,中国文化就失去了自己的主体地位。问题在于,西方文化主导下的西方话语解释不了中国的一切。今天,越来越多的人已经意识到西方话语不能说明自己。(这一点,我在其他场合多次强调过。就是说,如果西方是苹果,中国是橘子的话,那么苹果的话语是解释不了橘子的。同样,橘子可以学习苹果,因为大家都是水果,但是必须明白,橘子学习苹果的目标不是把自己变成苹果,而是要把自己变成更好的橘子。)
但是,很少有人去创造,去发明。不用说中国数千年的历史传统,中国改革开放以来有那么多的经验,中国为什么不能产生自己的话语呢?不能产生自己的概念和理论呢?大部分人一如既往地选择用西方话语来解释自己。这种情况不改变,中国永远不会有自己的话语、自己的概念和自己的理论,当然更不用说是文化软力量了。
因此,我们、尤其是知识分子必须花大力气从长达一个多世纪的思维和思想被“殖民”的状态中解放出来。西方继续要学,但中国的主体地位也必须得到确立。
中国尽管有经济崛起,但文化则处于守势。中国缺少的是一套核心价值(corevalue),也缺少一套可以和其他文化分享的共享价值(sharedvalue)。不过,从历史上看,中国的世俗文明成功地消解了其他的宗教文化,包括佛教文化和犹太教文化。我相信,中国也能够再次发展出一种新的文化范式,一种能够容纳和整合其他宗教文化而又能保持自己的世俗文化性质的文化。
要么被消解,要么再次重生,中国的选择并不多。如果不想看到前一种情形,那么就必须重生。这就是我们今天讨论中国文化创新的全部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