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浓浓的原乡情结还有两本关于蒙古草原的新书,66岁的席慕蓉回到了大陆读者的视野。此时的她,已经不再是写《七里香》时的席慕蓉了,而是一个张口闭口都要谈蒙古草原的席慕蓉。
在岛上感触乡愁
父亲啊 母亲
在故乡这座课堂里
我既没有课本也没有学籍
我只是一个旁听生
——《旁听生》
年少的时候在家里,父母都是用蒙语交谈,只能听懂几个单字的我,有时候会故意捣乱,字正腔圆向他们宣示:“请说国语。”母亲常常会说:“好可惜!你5岁前蒙古话说得多好!”外婆曾对我说,土生土长的蒙族孩子生来骑得好马,唱得好歌,讲得流利的蒙语。只可惜一入小学之后,就什么都忘得干干净净了,外婆的口气带着几分责备和惋惜。
我接触到的第一部启蒙读物是《古诗十九首》,自己的乡愁是从读到“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开始的。小时候最喜欢的事就是听父亲讲故乡的风光。冬天的晚上,几个孩子围坐着,缠着父亲一遍又一遍地诉说那些发生在长城以外的祖先们的故事,靠着在一些杂志上发现的大漠风光照片,和一年一次的圣祖大祭,故乡的印象在我的心里一点一滴地拼凑,并逐渐成形。
在大学读书的时候,溥心畲老师给我们上过一学期的课。他并不教我们绘画的技巧,却先讲五代官制,还让我们对对子,作诗填词。我交上去的作业,有一首诗试着揣摩征战中蒙古男儿的心思,这是笨拙的尝试,老师却注意到了。过了几天,他让自己的入室弟子抄了两首蒙古将军写的关于战争的诗给我,那张纸我留到今天。
我其实是在溥老师的课上才学着平仄去作诗填词的,每次老师看了都会微笑。有一次溥老师跟同学讲:“像这位女同学就是一块璞,要琢磨之后才可能成玉。”那张写了“璞”字的宣纸被老师身旁的一个香港侨生抢跑了,我傻傻地坐在桌前动也不动。
我们那届学生是老师最后一班学生,一学期后,老师身体不好没有再来,后来就传来去世的消息。我想,我可能很早很年少时就开始了这种对原乡的追寻,只是自己当时没有察觉,老师也不想说出来吧。
初回草原 走在自己梦里
我的折叠着的爱
像草原上的长河
那样宛转曲折
遂将我层层地折叠起来
——《我折叠着我的爱》
1989年8月底,母亲已经去世两年,在父亲的祝福下,我开始了自己的溯源之旅,从北京向蒙古高原前行。
父亲帮我找了一位他的忘年交,比我大几岁的一位住在北京的诗人尼玛先生,他说让尼玛带你回家。
所以1989年的时候,我跟着尼玛大哥和另外一位朋友,还有我从台湾来的一个朋友,我们一行四人,他们三个人一起陪我回家。
四十多年来,我是家里第一个见到了父母故乡的孩子。我觉得不可置信,从来没去过的地方,可是我觉得来过。
过了张家口到了张北就开始上坝,一层层的坝上去以后,看到起伏不定的草原,我心里说不出来,就是觉得来过,像是走在自己的梦里。
回到内蒙古草原的我,嗅见草香气味的那一刻懂了父亲,那真是长城外才有的清香。
又想起以前欧洲旅行时,父亲总嫌远山妨碍视线,当我站在天苍苍、野茫茫的原野上,终于有了同父亲一样的感叹,草原就是那么辽阔,一眼可以看到地平线。
回到台北,第一件事就是给父亲打电话,然后把在内蒙古拍的相片贴成厚厚一本,每张照片配上自己的说明与感受,写得满满地给父亲邮寄过去。
父辈 心里的渴望与土地的呼唤
而我们总是要一唱再唱
像那草原千里闪着金光
像那风沙呼啸过大漠
像那黄河岸 阴山旁
英雄骑马壮
骑马荣归故乡
——《出塞曲》
父亲80岁后还到处旅行,但他却不肯应邀回内蒙古讲学,他说:“老家的样子全变了,回去会有多难过。”
到了蒙古高原后,我曾经访问过几位老人,在一万多字里,写出他们颠沛流离的一生。可是,我从来没有想过应该也对父亲做一番更深入地了解。
1998年父亲去世,我才意识到这一点,可是已经晚了。我一直以为,父亲就是父亲,我会和他撒娇,他不满足我的要求,我还会生气。直到父亲追悼会,我才明白自己一直用女儿的眼光来看生活里的父亲,那范围是何等狭窄。父亲在德国教了那么长时间的蒙文,让许多人走上蒙古文化研究之路,我却一直忘了问问他思乡的情感。
这些年,我常常来到蒙古高原,每次来就是走路,走到晚上回到旅馆。以前是写笔记,每次去都写满一本一本,到后来就累得没有办法写,用小录音机讲我今天干吗干吗,怕忘记。回去以后就听,有的就拿来写。有时候一年一次,最多时一年四次,春天去看大兴安岭的杜鹃花,或者在六七月的时候去看森林,七八月的时候去看草原。
大家比较知道从前那个写《七里香》的席慕蓉。可是这个从前的人,没有停在20年之前。有一首歌叫《大雁之歌》,一只大雁在天上飞,老人跟它对唱,老人说你飞走了又飞回来了。大雁跟老人说,你不是一个年轻人吗,怎么变老了?老人说,不是我自己要变老,是时光的逼迫,让我不得不老去。我从《七里香》的那个年代不是故意要走到这里来的,我只是跟随着一种心里的渴望,或者是这片土地的呼唤。
摘自《新京报》2009.7.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