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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的阳光聚焦在河口古镇的石板路上,落成一个哈哈镜,将老街年代感折射出来,有点变形。千年的繁华已经衰落,码头不见拴缆的船只,街道不见行人,唯有几家百年老字号招牌,见证了曾经的繁荣。河口老街道路长长,似乎永远走不到尽头,可观当年的格局与气派。阳光炫目,他看到一排身影,被太阳拉得长长,投影在石板路上,是众生的影子,自己的影子,抑或是朱熹、吕祖谦袂袖长袍,投射在北武夷的古道上。人在走,影子在动,是朱熹的千年之魂在召唤他,该去鹅湖书院拜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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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初夏上午,夏花正繁华,青山葳蕤,一片嫩绿田野从车厢两边擦肩而过。白鹭的影子映在水中央,他想,兴许就是一群白衣隐士还魂吧。弃舟上岸,穿过山谷里的田畴,白色的马樱花正盛,一群南宋的官员与学子身着白衣,宽袖博带,从历史深处走了出来,朝鹅湖寺方向纡徐而行,第一位是“浙东学派”先驱吕祖谦,第二位非大儒朱熹莫属,第三、第四位,应该是陆九龄、陆九渊兄弟。
事情是从吕祖谦的春天武夷山行开始的。已经3年未见朱熹,他有点想老友了。那天,他带着小厮,出婺州城,转往新安江,过上饶境,往武夷山崇安的精舍会朱子。吕朱两家是世交,吕祖谦开“浙东学派”之先声,创立了“婺学”(又称金华学派),吕祖谦与朱熹、张栻并驾齐驱 ,堪称“东南三贤”。前不久,接到朱熹从崇安捎来的信 ,请他去编《近思录》,于是他来到朱熹的精舍,见到了朱熹。两个人一边编书,一边讨论理学。因吕祖谦颇重视读史,而对四书五经发力不够,故有一次他的门生向朱熹请教,朱熹多少有些不满,说吕祖谦于史分外仔细,于经却不甚理会。尽管这样,却不妨碍两人成为世交,朱熹大儿子就投在吕祖谦门下。南宋一朝,对于理学分成两脉,一脉乃朱熹论,持的理学观念是,“人之初,性本善”得由读书而来,唯有读书,才能让人变好。而另一脉则是陆九渊,抚州金溪人氏,持心学之说,认为人之所以向仁、向上,是天赐善良,唯有心学之悟,方能成仁。两派一如武夷山南北一样,心学之道居武夷江西境内,渐成大势,追逐者甚多。不少县学庠生,皆以心学的标准,孜孜以求人生道义,几乎与理学形成两分天下之势。那天在采集周敦颐、张载和二程的语录时,朱熹说到了“脱略文字,直趋本根”的陆学主张。吕祖谦说,您与陆九渊不妨来一场世纪之辩呀,究竟是心善成仁,还是后学得道。朱熹拍手,说此意正是吾之所想,辩一辩也好,对诸生皆是幸事。吕祖谦说,那得麻烦您随吾走一趟呀。
去哪?朱熹问道。
越过黄山岗,去武夷之北的鹅湖寺吧,于你,于陆九渊都是中间地带。
于是,吕祖谦修书一封,寄往抚州府金溪县陆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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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脚踏下车门,落在鹅湖书院停车场。阳光正烈,绿树郁郁葱葱,万物生长,夏风吹得花摇叶颤。仿佛朱熹、吕祖谦和陆九渊率众学生而来,他感受到了历史的体温与呼吸,统统从植物细胞孔散发出来。他朝鹅湖书院走过去,一道向武夷山而开的礼门,坐东向西,白墙黛瓦,拱门为长条石砌的门槛,下方上圆,门上有一木亭,由两层横梁相撑,横卧门头,飞檐斗角,东西南北四角,如凤鸟仰首朝天一鸣,更像四条鲤鱼,穿越江河,欲借惊涛之势,一跳龙门。斗拱下方的白墙上,镶嵌一块石匾,上书四个字:鹅湖书院。四周框边所嵌,为清道光年间铅山县令李淳的真书,写的是欧体,一点一横,横撇竖捺,皆力透石壁,紧凑,收敛,却氤氲一派殿堂气象。他跨进门槛,仿佛跨越一扇历史之门,南宋书院生活向他涌来。草地跳跃一群喜鹊,啼声长一声,短一声,似乎是穿黑袍的庠生在读经呢。进门,惊起喜鹊一群。他蓦然回首,礼门与鹅湖书院石匾同高的地方,墙上嵌着一块阴匾,也是四字真书:圣域贤关。气贯古今,让人一脚踏进了大宋年代。
朝前走便是鹅湖书院的正门,历史的风景与荣耀仿佛凝结在此。透过正门望过去,石牌坊与泮池惊现眼前。坐北朝南大门挂着李淳所写的横匾,上书4个字:敦化育才。换成了颜体,颇有点四梁八柱泱泱气派。李淳将馆阁体提升到真书之境,临了颜字,又得欧书之韵。跨进大门,建于大明正德六年的青石牌坊,经历500余年的风雨,石构件由青变黄。然而,那种汉阙格局构造,明牌坊样式,仍不失为一座石雕艺术的精品。石牌坊由4根石方柱隔成3道天门,中间走帝王,两边出入臣工。4根柱子下方,皆紧贴两片云纹半开的石柱支护。牌坊高于书院建筑,四柱鼎立,顶天立地间,预示着江山永固。
这座牌坊四道横梁雕刻了4种境界,一横石梁一道仙境,次第升高。第一道为人间仙葩图,东侧刻有一树古梅,寓意颇具匠心,梅傲寒雪意指熬得寒窗苦,才会有春闱景明春和。西侧与之对称的是荷叶含苞,小荷才露尖尖角。中间嵌有镇邪之天罡地煞,传统的云纹浮雕。第二横梁为白匾,正面额联仍为李淳所书:斯文宗主。上方图饰为一对鸿雁鸣春,背面仍是李淳之书:继往开来。斗大的馆阁体,若腹无芳华,气沉丹田,纵使半生饱学,亦难傲视群雄。李淳生于齐鲁,挟东岳之天岚,足以令狼毫力裂花岗、雄镇武夷了。上方图案换双凤衔彩带,两头斗角,雕有第一个层级鲤鱼跳龙门,鱼头朝下,鱼尾冲天一摆,如鲲鹏展翼。第三根横梁额联在“斯文宗主”的大字上,刻了一幅图,莘莘学子,十年寒窗,南天之门蓦然洞开,天宇殿堂惟我独尊,前边就横着一道龙门,鲤鱼欲跃,向天出水,一跃而登凌波阁,穿云带雨,掀起涛汹涌。背面则是一座文笔塔,塔下接着一座方城,大门上方嵌有阴刻两字“听花”,文笔塔上,祥云飞绕,浮于天际,白鹇、仙鹤衔云而来。正反两面的石雕主画,都雕了两根楠竹,节节高,吉祥祈愿不言而喻。而两扇石雕镂空窗花,透着春风得意处,金榜题名时的含义。两边的飞檐高低不平,一边各有一神兽镇邪,另一处则是对称的鲤鱼跳龙门。堪称十年一梦寒窗苦,一朝龙门殿堂高,皆浓缩于一座石牌坊之上。他走过石坊,石拱桥就在前边,两边修有泮池,一桥切荷塘,两个泮池可和美成圆:“思乐泮水,薄采其芹。”古时士子取泮池水芹插帽,孔泽流长,泮池为学宫标配。他看到,拱桥石块扶栏起了包浆,留有朱子与吕祖谦陆九渊的屐响。他们的倒影映在泮池水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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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的想象中,那个初夏的傍晚,朱熹与吕祖谦就站在泮池的拱桥上,迎接陆家兄弟到来。事实上,泮池与拱桥为明正德六年江西提学副史李梦阳命铅山知县秦礼复所建,此刻的鹅湖书院与彼时双雄相会的鹅湖寺并非一个地点。一个在山之上,登高远望,一个在山之下,蛰伏斯谷。然而,他伫立于鹅湖寺山门前,仿佛看见朱、吕两位先贤弃舟上岸,与陆家兄弟走过来了。
吕祖谦是陆九渊春闱时的考官,有师生之谊。而朱熹则对比自己年少的后起之秀另眼相看,毕竟是好友吕祖谦的学生,虽有点狂狷,但哪个少年才子不英姿勃发,激扬文字。那天初识,吕祖谦先将陆九渊五哥陆九龄介绍给朱熹,朱子定睛一看,此人仪表堂堂,年龄仅比自己小两岁,是心学创始人之一。朱子少年得志,18岁乡试为贡生,19岁考进士,22岁授泉州同安县主簿,比陆九渊仅大9岁,成名很早,仍不失谦谦君子之风。当吕祖谦将陆家小弟九渊介绍给他时,朱熹有点惊为天人,谦辞道,久仰,久仰!寒暄几句,吕祖谦问陆家五哥,最近又做何大功。陆九龄说,大功不敢,来鹅湖前,恰好拂晓时分,吟诗一首,还在来的船上与九渊切磋呢。吟来听听!吕祖谦请求道。陆九龄揖礼:“孩提知爱长知钦,古圣相传只此心……”
朱熹一听,不禁哑然失笑。宋诗皆说理,陆九龄也概莫能外。自己吟诗虽然有时也理学大于意象,诗意匮乏,毕竟还有“胜日寻芳泗水滨”一首,一句“万紫千红总是春”的诗眼,足可以千载不朽。而陆家五弟上来便是“古圣相传只此心”。擎起心学的大旗啊。陆九龄吟毕,朱熹对吕祖谦笑道:“好一个‘留情传注翻榛塞,着意精微转陆沉’,我看陆九龄兄,已经上了九渊的船啦。”
兄弟同船而渡,看来陆家兄弟是朝吾渡来啊。朱熹感叹道。
今日舟车劳顿,暂且不论,回书舍休息。吕祖谦打圆场道。
翌日双雄正式开辩,吸引了江左英才聚集,数十名官员、学子与会,参与听双雄辩会的士子达二三百人,堪称历史之会。
陆九渊上来便说,昨日初会朱熹,心仪久矣,终得一见,吾兄吟诗以贺初识。昨晚我也和了一首同韵。他饮颈而吟:“墟墓兴哀宗庙钦,斯人千古不磨心。涓流积至沧溟水,拳石崇成泰华岑。易简工夫终久大,支离事业竟浮沈。欲知自下升高处,真伪先须辨古今。”
朱熹想,陆九渊上首联又落在一个心字,自认为心学是易简工夫,而结句则暗讽理学支离事业,剑指自己啊。
朱熹兄怎么看?
朱熹说,陆九渊重心学,崇易简工夫太久,还说典章有支离之病,偏颇也。
吕祖谦仰首一笑,陆九渊和诗,句句说理,字字用典,诗学之风是在追朱熹啊,我看是上了朱子之船?
哈哈!吕祖谦很智慧地圆了昨日的难堪,朱熹倒也释然。
第一场双雄论开始。辩题为《周易》“九卦之序”,是朱熹和吕祖谦出的,辩方是朱熹、吕祖谦,答方陆九渊。意在煞煞陆九渊的傲气。
岂料,陆九渊侃侃而谈,从容不迫,口若悬河。果然一代英才,吕祖谦识人。朱熹下颌轻点,暗自称奇。“九卦之序”未难住陆九渊,他回答得如此巧妙,简直就是心学的宣言书。
第二场辩的是书院山长的教法。这本是朱熹的长项,中国的四大书院,朱熹在三大书院任教席。朱熹继承二程,主张心、理有别,理是本体;心只是认知理的主体,惟有博览力学,方可穷究实理。陆九渊兄弟,则开心学先河,认定理先天就在每人心中,良知良心乃人生所固有,故吾心即理,吾心即是宇宙,关键在发乎本心,求心悟,才能见心明理。朱熹哈哈一笑,斥心学有禅学倾向;陆九渊不屑理学,以为太过于支离繁琐,心学远比理学简易可行。
理、心,在一步之间,中间却横亘一座武夷山最高峰黄岗山,一岭分南北。
第四场,论道中庸。君在其高,须不施暴政,休养生息,更不掠黎民。君在远,位卑未敢忘忧国。然纵使这类话题,亦未能达成共识,最终君子和而不同。鹅湖相别后,朱子谈起陆家兄弟的人品,仍赞叹不已,也展示了南宋一代大儒的襟怀,遂为佳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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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回去了。北武夷的白鹇低空掠过,穿行于林间,长长尾翼如南宋仙女袂裙,引领他回汴京。北武夷的黄腹角雉在咕咕鸣响,喊魂,招魂,召他登高黄岗山。
武夷山顶风好大,时而雾掩,时而雨来,时而云开,时而日照。蓝天下,他又看见朱熹与陆九渊兄弟在信江河口镇码头相别。陆家兄弟回抚州金溪,朱子入鄱阳湖,去庐山下的白鹿洞书院。一叶扁舟向洞庭。惟楚有材,于斯为盛,何止是写给岳麓书院的,更是写给鹅湖书院的。
天掠天鹅之翼,鹅,鹅,鹅,曲项向天歌,鹅湖书院,那场八百多年前的双雄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