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版:华文作品

人民日报海外版 2023年08月12日 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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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东二三事

吕 新 《 人民日报海外版 》( 2023年08月12日   第 07 版)

  河东大地历史深远,文气氤氲,随便一棵树,随便一块石头,随便一处什么地方,很可能就有着上千年乃至更久远的经历与见证,这样的地方,在意义上等同于大自然的千山万水,神奇造化,使每一个后来者,都尽显渺小与短促。渺小与短促不是来自某种指认或者强加与妄加,而是来自自身的体察与觉悟,明白人生倏忽一瞬也绝非某种错觉。

  在这里还常会有接通远古的梦幻时刻。

  这片黄河三角洲的沃野,无论大河以南的豫省,隔河西望的秦地,还是河东这边的千里平畴;无论是隐入九天音讯久远的神话传说,还是根植于大地的人文历史,都浓厚得常给人一种流不动的感觉。世界上没有哪一个地方会同时汇聚了如此多的远古圣贤,单是尧、舜、禹三位华夏始祖,便足以使得这一片高山平地大河沃野光焰万丈了。

  在这样的地方,一个人即使走累了,走得大汗淋漓,精疲力竭,也不可随便到处乱坐,因为只怕一不小心就会坐到某位先贤从高山之巅垂下来的手上、脚上,一不小心就会坐到某一段历史的断茬处,甚至直接坐在别人每日食用的盐上,当然也有可能你直接坐到一把幻化为石头模样的剑上,直接坐到一片凝固了三千年的血上。

  我个人的感受,“运城”这两个字,看上去就很热,每次看见,都如同置身于盛夏七月,烈日炎炎,熏风南来,同时还会引申出一种纷拥繁忙的印象。而“河东”就凉快多了,虽然它们都共同指向同一个地方,同一片区域——大河以东这片富庶平原,锄禾采莲,麦浪滚滚,一派典型的河东景象。

  永济的一座木楼——鹳雀楼,因为一首诗,一首只有四句的诗而闻名千年,并非因那一群叫鹳雀的鸟,不过它们也因此永远地留在了历史之中,千年以来一直在飞翔,蹲伏其上。

  鹳雀们,鸽子们,应该还有乌鸦喜鹊们,或许还有少数胆大一些的麻雀,最早出现在这个木楼上,仅仅只是为了栖息一下,休整一会儿,上千年过去了,其实至今也仍然还是最初那同一个目的。一路高飞,飞累了,一抬头便发现了高出地面好几丈的这个楼阁,有檐有角,拔地而起,一个最安全最清静最无人惊扰的理想之地,附近有田野,有粮食可果腹,还有水可饮用,可对镜自揽,顾影自怜,还可临水飞翔。鹳雀们,鸽子们,乌鸦喜鹊们,麻雀们,它们会认为这是专门为它们修筑搭建的一个临时家园么,它们不说,也没人知道。年纪大的可能不会相信这是专门给它们盖的,怎么可能会发生这种事,用一只脚思考一下,用一个翅膀随便想一下,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情。或许只有那些自出生以来从没受过什么挫折和打击的小鸟们,才会觉得这个高高在上的台子很可能就是为了它们才存在的。不然呢,它独自矗立在这里干什么,里面没有炊烟,没有乱七八糟的叮叮当当的敲打声,没有人寝住,没有人烟熏火燎地煮粥、炒菜、蒸馍,没有男人醉醺醺地饮酒、呐喊,没有女人孩子吵闹,那就只能是给它们准备的,那当然就是专门给它们准备的,它们飞累了,飞不动了,就上去趴一会儿,坐一会儿,除此之外,难道还会有别的原因么,没有了,一定没有了,这就是它们的一个港湾甚至家园。

  某一天,从远处急匆匆地来了一个人,又急匆匆地奔那个楼上去了,上去溜了一圈,后来就又下来了。叫什么名字,叫王之涣么?回答说不是。

  又一天,一个人悠闲地走来,独自上了鹳雀楼,也是上去遛了一圈,然后就下来了。

  这个人叫王之涣,这个人才是王之涣。

  如果王之涣没有来过永济,鹳雀楼就只是一个寂寞的木楼;如果王之涣来过,却像众人一样,只是上去白白地遛了一圈,下来以后一个字也没写,鹳雀楼仍然什么也不是,没有几个人会知道,可能只有本地某些人知道城南有那么一个木楼阁,周边其他县的人也未必知道。

  日有所见,夜有所思,王之涣在窗前徘徊,觉得似乎入睡前应该写下点什么。是的,必须写下点什么。不必多长,几句足以。

  鹳雀楼如此,滕王阁,黄鹤楼,岳阳楼……莫不如此。

  它们能够成为千年绝响,无不是因诗或因文,而非除此之外的其他任何事物。

  今天的人更注重各种实用价值,诗有用么,很多人认为没用。然而,除去自然形成的众多胡泊,大地上还有很多人工修筑的水库,有的水域面积之大,远超西湖,令人望洋兴叹。为什么那么广阔清澈的水面却寂寂无名,只是一片寂寞的野水?其中的重要原因是因为它们统统与诗无关,与史无关,与文无关。苏小小没有去过,岳飞没有去过,白居易没有去过,苏东坡没有去过,更多纸上遗墨壁上挥毫的其他人也没有去过……去得最多的是水鸟、野鸭,早些年可能连水鸟野鸭也没有。这些年最常见的是一些带着马扎或躺椅的垂钓者,还有一些露营者,钓竿伸进水里,帐篷扎在草上,人或打盹,或低头盯着手机,从后面看,一个标准的聚精会神的阅读者甚至思想者的形象跃然水边。

  解州常平村里的少年关羽,捧读《春秋》的青年云长,端着河东的碗,吃着晋南味道的饭,那时的他可曾想到过自己日后被封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