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年前,我作为那时的高等教育自学考试法学本科课程毕业生,成为中国农科院气象所生物技术开发公司副总,工资待遇超过一级教授。无论是学历还是待遇,自己对8年多的奋斗成果基本满意,感觉前途一片光明。
一个偶然的出国机会,改变了我的生命轨迹。天知道我为什么会毅然放下当年手中被人羡慕的一切,一头扎到前途未卜的洋插队行列中。
当年我初中毕业后没学上。于是做过泥瓦匠小工、铸造工,当了两年汽车修理钳工学徒,会看机械制图,会电气焊,会开和简单修理多种汽车。在部队,学会修理收音机,不但打枪准,还在军地两用人才培训时学过厨师手艺。到了中国农科院又学了储藏保鲜,做储藏研究时,学会了修理冷冻机……感觉自己一身本事到哪里都能成功。
人逢喜事精神爽是真,喜事多了易生狂也不假。一时间觉得有机会出国闯天下,肯定能凭两只手给孩子和家人奋斗出一个亮堂堂的未来。
我猜那个年代里,像我这样赤手空拳去国外打拼的人,大抵上都有这样的想法。这大概是经过上山下乡艰苦锻炼的一代人所特有的拼劲儿。
出国办农场的理想是美好而丰满的。而出国后的摆地摊儿、当大厨、跑市场的生活却是艰苦骨感的……
虽然跑市场一天的收入是国内一个月工资的二十几倍(那时国内每月20美元不到,来这里后,开车出去一天赚个三四百美元不是难事),工作的辛苦看在收入的份上可以不计较,但社会地位低下的被歧视感,总是挥之不去。比如政府工作人员冷漠,警察没事找茬,本土人表现出的优越感……唯一能给自己安慰的是可怜的:反正我比你有钱。
直到如今,邻里熟了,有了许多捷克好朋友。但只要你在人群中仔细揣摩,那种文化的差异,总是隔膜于不同民族的人们之间。
好在上世纪90年代的东欧,日用商品奇缺,大凡从中国卖出来的货,多少都能赚钱。先前在秀水、动物园市场骑三轮摆摊儿的小买卖人,到了这边不久就能换了4个轮子的汽车跑市场、雇捷克员工、做“国际贸易”了。我跌跌撞撞地在到了捷克14个月后,也成了租库房、发集装箱的进口商,如愿走上了做生意赚钱办农场计划中的道路。
上世纪90年代,捷克华人的生意虽好做,但危险很大。每当在国外遇到了困难,我常会暗自假设:我若是不出国,留在国内,律师事务所早该办起来了。天天都行走在高层次的工作领域,安全、自信、荣耀……
就这样时而兴奋满足,时而懊恼后悔,浑浑噩噩地一眨眼间,20年就过去了。那些暗暗后悔的心思虽从来没对人说过,自己心里还是清楚的。可在人面前,又会总是一派自信满满的样子:我出国出对了。
其实,人总是“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的。选择与面对都由自己决定。恐怕很多人都会与我一样,把暗自的后悔和某些没能实现的假设都深藏在额头的皱纹里。
应该说我们是幸运的。到捷克的第三年,我们就在布拉格东郊四十几公里处买了一处地处村子尽头有7亩地的农舍。
随后,有了钱就买房子置地,借机把自家旁边的小农场也盘了过来。一来二去竟然成了拥有360多亩地的捷克华人最大的地主。
没想到,我们的梦想会因为捷克加入申根、收紧移民政策,被毫不留情地掐断。不但没办成农场,我们还狠狠赔了一笔。
后来,我们索性把大部分土地卖掉,只留下农场,出租部分房产维持生计。从此,告别生意的江湖。从一个胸怀大志的“理想主义者”,变成放下梦想、营租度日的农场主。
租户彼得一家,租了我们的大车间用来修理拖拉机,在我们的公寓居住。有一天彼得媳妇问我:先生,车间旁边长草的空地能不能让我们养羊?一句话又勾起了我的农场梦。
如今,彼得夫妇男的在车间修拖拉机,女的在旁边地里养羊、牛、鸡、鹅,二人还在我家水塘里养了鱼。
踏破铁鞋无觅处。在我退休5年之后,农场梦就这样误打误撞地实现了。
喝着茶,读着书,听牛哞羊咩、鸡鸣狗叫,会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安适轻松。出门走走,看着它们在草地上自由自在地吃草、踱步,见探入水面的垂柳丝旁鱼儿泛起调皮的涟漪,信步在朝霞暮霭、光影色彩变幻的微风里,会感到温暖又沉甸甸的踏实和满足。内心这样愉悦恬静、云淡风轻,岂是大富大贵、奢侈豪华能换来的?
去年底,我在国内订购了一部四驱八档、40匹马力的拖拉机,年初到货。彼得夫妇帮着卸车组装,赞不绝口。除了赞扬中国拖拉机的结构设计比这边的更便于修理之外,更惊讶于我给拖拉机配备了犁铧、旋耕、割草,挖掘加铲车功能的“辅具”,一机多能……
这天试车耕地,拖拉机四驱力量强大,令人满意。我算它割草需要多少时间时,无意间发现我家那块地和农场这块地连在一起是两公顷多一点——恰恰30亩!
开着“铁牛”耕着脚下的土地,我突然忍不住笑出声来。旁边的彼得憨憨地跟着笑,其实他不知道,我心里暗自发笑的是——小时候听说过“30亩地一头牛”,混了一辈子,竟然真是30亩地一头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