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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日报海外版 2020年05月02日 星期六

花山寻隐

宗仁发

《 人民日报海外版 》( 2020年05月02日   第 07 版)

  作为一个东北人,看到南方人把一个海拔169米的小山丘,称为吴中第一名山,颇为不解。且不说喜马拉雅昆仑山之类,即便是长白山也是海拔两千六七百米啊。带着几分诧异和好奇,在春夏之交,我随几位文友一同游览了花山。

  花山的名气不是很大,也许是地处苏州的原因。外地人到苏州来,要看的地方首选大多是拙政园、沧浪亭、狮子林等。但真要是这些尽人皆知的名胜都游过了,想避开闹市的喧嚣,找个幽静的地方小住几天,那花山定会是个不错的选择。

  在花山脚下,绿树掩映中有一个白墙黑瓦的庭院,门口不足1米高的招牌上“花山隐居”几个小字,不留意的话是看不到的。这个酒店是我所住过的酒店里唯一房间里没有电视的酒店,餐厅里吃的是素餐。这样的环境,无非是提醒你把尘世中的烦恼先搁置几天吧,放松放松现代人总是紧绷着的神经,听听鸟鸣,赏赏野花,走走山中小路,看看清泉石上流,何乐而不为呢。

  收了凡心,可入仙境。眼前看到一块巨石上刻着一个字,左看右看都不认识,从上往下一看,才猜出是个“仙”字。不过是把字横了过来,寓意人在山上则为仙。一个仙字,便是花山的主调。当年归有光的曾孙归庄,游览花山时,给这座小山写下了至今为苏州人津津乐道的评语:“华山(华与花为通假字,华山即花山)固吴中第一名山,盖地僻于虎丘,石奇于天平,登眺之胜,不减邓尉诸山,又有支道林遗迹存焉。”在归庄看来,花山与姑苏周边的山比较有这么几个特点:所处的地理位置比虎丘僻静,山上的石头比天平山奇绝,登到山顶眺望时,视野不比邓尉山差。后面的“又有支道林遗迹存焉”,才点出了花山最重要的特点。支道林开山之初,在花山创建寺庙设立道场的时间要比吴地其他地方早一百四五十年,从花山是“吴中第一净地”的角度看,说它是吴中第一名山也不为过。支道林即支遁,也称支公,是东晋的高僧,他在花山的遗迹依乾隆十五年的《华山书》记载,可以确认主要为两处,一是支公洞,山石上刻的是“陈公洞”,或许因支道林是河南陈留人,故为陈公。另一处就是支公圆寂后葬在天池山北峰并有王羲之所题塔铭,后于宣德年间移至华山后的北峰坞。吴地往往是一山双名,东南面叫花山,西北面叫天池山。

  支道林可以说是最早到花山来修行讲经的一位很了不起的人物。魏晋时期是人们从汉代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中走出来,进入了思想大解放的一个时代,人的个性获得了重新确立的空间,于是就盛行玄学,崇尚清谈,多出名士。在支道林之前,玄学家是不谈佛的,甚至也不和佛教徒来往,是支道林从佛学角度对庄子的《逍遥游》的研究和阐释震动了玄学界和名士圈。大家本来一直奉郭象和向秀所注释的《庄子》为圭臬的,想不到支道林的讲解更高于这两位大家,名士们都佩服得五体投地,把支道林的说法尊为支理。众所周知的成语“标新立异”就是来源于支道林对庄子《逍遥游》的辨析。《世说新语·文学》(南朝·宋·刘义庆)记载:“支道林在白马寺中,将冯太常共语,因及《逍遥》,支卓然标新理于二家之表,立异于众贤之外。”后来人们就把这句话中的“标新”与“立异”合为了一个成语。那个时期名士们热衷清谈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废寝忘食。支道林的“粉丝”也多得很,当时的吴兴太守谢安写信给他,说盼望着和他见上一面,多等一天就好似一千年一样漫长。王羲之看到支道林对《庄子 逍遥游》的注释文字时,赞不绝口,叹为惊世骇俗。《兰亭序》里表达的一些观念,也有支遁的观念影响痕迹。名士风度是那个时代知识分子的普遍追求,大家都更愿意做个隐士。支遁的名气太大,曾惊动了晋哀帝,皇帝把他召到京城建康,安排他在东安寺讲经。待了几年,支遁还是要向皇帝请辞,回到吴地山林中去。皇帝也很开明,“嘉其志,拨内帑十万缗为之开辟道场,以行教化”。

  归庄在诗文中还提到一个在花山隐居的高人朱鹭。朱鹭是万历年间吴江县的秀才,是个孝子。父母过世后,便放弃仕途,专注于易学、禅学及佛学,晚年住在花山的莲花峰上,与山僧们一起研修,自称西空老人。朱鹭佛学造诣很深,曾注释过《金刚经》,也是位大画家、哲学家。他画的《十咄图》现收藏在苏州博物馆。归庄年轻时见过朱鹭,印象中他“长须飘然,有林下风致”,说他“善画竹,能诗文”。归庄在《华山》中以诗句“衰病重岩攀未得,盛朝高士忆西空”,表达了对朱鹭的怀念之情。朱鹭画墨竹,《十咄图》不仅是停留在一种名士的雅趣上“写竹、戏竹”,更多是以竹证道,易象同体,其在艺术史上和玄学研究方面都有新的意蕴。

  归庄喜欢花山,应该说是花山这些隐逸之风与他的内心世界相当契合。归庄是苏州昆山人,生活在明末清初。年轻时就才华横溢,但却屡试不第,因为他的文章风格与当时科举取仕的标准不合。这样的境遇使他成为晚明风流名士特立独行的代表,史上有“归奇顾怪”之称,归即是归庄,顾就是顾炎武。明朝被清朝取代后,他甘做遗民,绝不仕清。后来归庄除了参禅悟道,还嗜酒如命,并痴迷于花。有人说他是隐身于禅,隐心于酒,隐情于花,这也算是对他的人生状况的总结。

  今天花山的守护者,在对待花山的景观理念上,他们顶住压力,坚持不过度干涉历史遗迹和自然遗存,甚至连上山的石径也没有设置不必要的栏杆,让人们在此得到天人合一、不同凡俗的感受,此乃花山之幸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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