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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日报海外版 2018年09月08日 星期六

在瑞安学书法

□陈世旭

《 人民日报海外版 》( 2018年09月08日   第 11 版)

  姜立纲书法

  某年随湖南岳阳的朋友登岳阳楼。其一楼和二楼的中堂都悬挂着木匾镌刻的《岳阳楼记》,字是世称“行书大妙”的清代书法家张照写的。登楼完毕回到一楼,我再次注视那块摹品,很深沉地感叹说:这真迹比楼上的摹品就是强多了!说完周围一片寂静,我以为众人大有同感,不料同行的一位作家斥道:你瞎扯什么,这块是摹品,楼上那块才是真迹!

  岳阳的朋友赶紧打圆场,说书法道行很深,许多人都搞不清的。我当时真是恨不得有条地缝钻进去。

  得了这个教训,我回家就把古人的字帖放大复印,贴满整面墙壁,不时揣摩临习。我是个心浮气躁的人,字还没有认全,就直接临草书,任性挥洒,觉得特带劲。最可笑的是从此不管走到哪里,都随身带着一布兜叮当作响的印章,毫不珍惜地把一张张大白宣纸横涂竖抹,被故意搞笑的人喊做“书法家”也不知脸红。有高人看了,语重心长问:你写过楷书吗?同样的问题,我小时候就遇到过:老师让我描红,我胡乱涂鸦;周日看父亲给人写招牌受尊敬,很羡慕,让父亲教我。父亲甩给我一本楷书字帖:先临完再说。我赶紧躲开:那么辛苦,犯得着吗?直到后来学写毛笔字,仍是想:临帖不过就是照葫芦画瓢,是葫芦就行,没必要划地为牢。

  不久前有机会到浙江瑞安,一睹瑞安前贤、有“一代书宗”之誉的明朝书法家姜立纲墨迹,忽然发觉自己原来是如此虚荣愚蠢。

  姜立纲从小天资聪颖,七岁就被朝廷征选为翰林院秀才。明黄佐的《翰林院记·选充秀才》记载了这件事:“秀才之选始自太祖(朱元璋)时,然未始隶翰林也。英宗时,始选奇童及善书法,充本院秀才。天顺中有姜立纲,字廷宪,居梅头里,七岁以能书,命为翰林院秀才。”他成年后一直受到重用,因为守孝求归,悲伤过度而亡。朝廷念其往日业绩,特命有司遣官谕祭,以示褒恤。谕祭文后被刻成石碑,今仍立于东溪村姜氏宗祠。

  姜立纲擅长楷书,其字体度浑厚、清劲方正,是很标准的馆阁体,在天顺、成化、弘治三代,名噪一时。当时,凡内廷制诰、宫殿碑额,大都出于他的手笔,声誉很高,“人得篇纸,争以为法”(《图绘宝鉴》)。明代天一阁主人范钦说“成、弘以来,尚正书,姜立纲端正、凝重,世顾好之,迭明宗习”(《评书·弇州山人稿》)。姜立纲的书法名气,当时远播日本。其国有国门高十三丈,专门遣使来请姜立纲书写匾额。“立纲为书之,其国人每自夸曰:此中国惠我之至宝也。”(何乔遴《名山藏》)姜立纲的生前身后,其书法都受到颇高的品评,明人笔记屡见记载:“姜……今遗迹在京都,价亦不减希哲(祝枝山)、履言(王宠)。”(项子京《书画跋》)由于时人以得到他的书法为幸事,摹品随出。明人话本《醉醒石》记述:成化之际,某人曾仿姜立纲书体,冒姜立纲名字,行骗钱营生。

  馆阁体,又称台阁体,或诰敕体,所谓“台阁”,本指尚书,引伸为官府的代称。馆阁体是因科举制度而形成的考场通用字体,也是官用书体,早在宋代即已出现,以明清两代为盛。因为欧阳询父子与赵孟頫书法的强大影响,以欧、赵两种风格渐渐演变而形成的馆阁体,被历代视为正宗,遂成学书必经之路。时至今日我们在报刊公文上看到的官方书体,仍是这样的楷体字。明永乐时翰林院侍讲学士沈度的字深受皇帝赏识,称之为“我朝王羲之”,一时名重朝野,乃至片纸千金。士子争相仿效。至永乐、正统年间,大量的制诰碑版,以姿媚匀整为工,号称“博大昌明之体”。士夫清玩风气和帖学由之盛行,整个明代书体以行楷居多,篆、隶、八分及魏体作品几乎绝迹。清代科举考试,比明代更重馆阁体,要求乌、方、光、大,以体现气象博大、笔势恢弘。在科举试场上,这种书体会加分不少,馆阁体因而成为必学书体。

  然而,一种书体一旦僵化,千篇一律、千人一面、千部一腔,也就难避陈陈相因、沦于流俗之弊。馆阁体讲究的黑、密、方、紧,大小齐平,虽方正光洁但凝固刻板,强调的是楷书的共性,几无个性可言。世间士子为求干禄竞相摹习,横平竖直十分拘谨,缺乏生气,使书法失去了艺术情趣和个人风格,乃至成为对书法抒发情性本质的悖反、对有才华的书法家的无形束缚,不能不为有识之士所诟病。周星莲的《临池管见》形容为:“土龙木偶,毫无意趣。”沈括的《梦溪笔谈》说得更绝:“三馆楷书……求其佳处,到死无一笔是也。”某种程度上,“馆阁体”成了书法品评的一个贬词。

  事实上,即便就是当时的许多士人,也只是把馆阁体作为安身立命的入门功夫,而把书法作为一种艺术追求,在馆阁体基础上不断融入自身特色,师法晋唐,以畅情适意、抒发个人情感为目的的书风重又抬头,馆阁体渐次消弭、过渡、转变,以至祝允明、文徵明、王宠等人为代表的吴门书法成为当时的书法主体。姜立纲亦不例外,除擅长楷书外,草书的造诣也极高,结法圆熟,笔势流畅婉转,如传世珍品《李太白梦游天姥吟留别》,笔法潇洒秀逸,雅健遒媚,深得唐怀素神髓。其楷书与草书两种墨迹倘分别观之,很难相信是出于一人手笔,仔细欣赏,又气息贯通,一脉相承。他喜爱游历,直接影响着他的书法艺术。何乔遴的《名山藏》记载:姜立纲尝临湖舍作“皆春”二字,适有操舟过其前,冲涛骇浪,字遂写成风波行舟之势。这样的书风,显然不是呆板的冬烘先生所能为。

  楷者,楷模也,其凝结的书法内涵远多于其他书体。楷书顾名思义是一种标准字、法则字,集大成字,是文字规则和审美规则结合的基础,掌握书法基本技巧的路径。不学楷书写出好字,也许有可能,但也就是可能。而不学楷书的缺失积习终身,则肯定难于登堂入室。当然,爱好书法并不一定非要登堂入室,只是自称或被称“书法家”的时候最好谨慎些,免至贻笑大方。

  无疑,书法应具共性和个性的双重美,一味地褒扬或贬斥某种书体都有偏激之嫌。一方面,馆阁体作为官方使用的一种书体,强调规范,无可厚非;另一方面,追求书法的艺术个性乃是天经地义。问题在于,浅薄如我,如果借口馆阁体缺乏个性而以为学习书法可以不遵法度、循序渐进,甚或像某些更为过分者那样,恣意妄为,矫揉造作,以丑怪为尚,则表明的也许是缺乏甚至根本不具起码的书法修养。

  拜读姜立纲的墨迹让我获得莫大裨益,这是我瑞安之行最大的收获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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