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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日报海外版 2018年09月08日 星期六

老家凉水饭儿(食话)

□周云戈

《 人民日报海外版 》( 2018年09月08日   第 11 版)

  1

  凉水饭儿,夏日里老家人最喜爱的晚饭之一。

  一锅热粥,沥除滚热的米汤,再加入适量的凉水,便是一盆清澈透明,并绽放着朵朵米花的凉水饭。而家乡人最喜欢的,多是“苞米碴”或“高粱米”做的凉水饭儿。它粒大,熟烂适口,温凉相当。也缘熬粥时放了少许的碱,吞咽起来就特别地顺滑,且鼻翼与唇齿舌尖又不时泛着淡淡的碱花香。无须特别菜肴相伴,一盘刀劈咸鸭蛋,抑或一盘黄瓜菜、小煎鱼啥的,也都是它的绝好搭配。它平淡、素味,自然、也生态,深得人们的喜爱,无论从田间回来的农民,还是出船归来的渔人,一仰脖就能来它两大碗。它解渴,也解饿。入腹后,便让你感受那种由内向外发散着微凉的舒服。

  凉水饭儿于我呢?半世人生的不离不弃。特别是闷热的夏夜,意念中唯有它,才能消除笼罩心头的暑气。一碗下肚,不亚于一杯冰激凌,或两瓶啤酒那般淋漓畅快。绝不夸口,它是我和老家人味觉世界里一道永不消逝的彩虹……

  2

  凉水饭儿,由热粥转身而来。好吃与否,取决于粥。

  粥,由米和水于铁锅中熬煮而成,当是浴火而重生。重生后的美,不在视觉,而在于入胃通心后的味觉享受。说到这儿,不由得让人想起灶台前的熬粥人。每次约两小时,虽为时不长,可对溽暑中坚守并满怀期待的熬粥人来说,分秒都是个“漫长”。由此说来,这看似简单的一“熬”,其实却有着不同的意味和蕴含,而那“粥”呢,也仿佛成了心与岁月的陈酿。

  我家凉水饭儿,总是妈妈亲手所做。

  午觉醒来,妈妈便把苞米碴一碗一碗地从米缸中舀出,倒进泥瓦盆里,再加入清凉凉的水,浆泡半个时辰。待到房檐下太阳的阴影一步长时,妈妈便端着浆泡好的苞米碴,去仓房的大锅熬粥了。把苞米碴倒进铁锅里,加适量的水,随手一小块琥珀色的碱芽子,盖好锅盖,妈妈便蹲在灶台前,点燃灶膛里的柴禾,待火生起来了,再把一片片干牛粪放进炉膛。牛粪在灶膛里慢悠悠地燃烧,妈妈蹲在那儿静静地守候着。

  仓房,一个簸箕大小窗子,光线很暗,也很“蒸笼”。妈妈不时地向灶膛里探望,燃烧的牛粪火,映红了她的脸和胸膛。汗水挂满了脸庞,也湿透了前胸和后背……

  粥锅第一个滚开很慢,八分开时,妈妈便一边烧火,一边不时地掀开锅盖,手持一柄长把铁勺于粥锅里上下搅动。起来蹲下,蹲下再起来,不知要多少个回合,直到粥锅里的翻滚声渐渐远去,妈妈还须焙好火,以其余烬煨炖着。这时,她才能出去透透风。一袋烟功夫,再烧二遍火,待粥锅沸腾,随着喷涌的热气,仓房里便弥漫起浓浓的粥香。

  粥熬好了,还不能即刻转身凉水饭。时间,大抵是日落西山,家人齐聚的时候。不过,这时姐姐们早已把瓜棚下的院子打扫干净,放好饭桌,摆好碗筷和妈妈准备的那份“伴侣”——或是咸鸭蛋,或是黄瓜菜和小煎鱼什么的。待父亲领着家人坐齐了,妈妈才把那盆凉水饭端出来。大姐掌勺,依次盛着。妈妈上桌了,一家人才各自捧碗,痛快地吃起来。

  3

  凉水饭于我心,绝不是单单的味觉记忆。

  孩提时,一个夏天的傍晚,全家人正在瓜棚下吃凉水饭呢,这时最爱逗我玩的邻居车大爷来了。他胳肢窝夹着一团艾蒿绳,手里拿着一本《绣像三国演义》来找父亲。他见我家正吃苞米碴芸豆水饭,于是趣儿上心来,一边捋着雪白的胡子,一边笑吟吟地说:“老小儿(我的乳名),大爷给你破个‘闷儿’(谜语)猜猜?”他清了下喉咙,抑扬顿挫地说:“跨上青龙马,手持钩镰枪,斩贼兵百万,打破瓦缸城,跑了汤元帅,活捉豆将军。打六个物。”兄弟姐妹你看我,我看你,一时无语。父亲见状,便笑着说:“这个‘闷儿’有点儿难,孩子没经历过啊!”“哈哈!说难也不难,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这时,车大爷拉过我手,指着我家房檐下的锄头问:“那是什么?”“锄头啊!”“对了,‘钩镰长枪’啊!”接着车大爷又说:“今晚上你家吃的是什么饭啊?”“苞米碴芸豆水饭。”我怯怯地答。“哈!你又猜着了,这个‘闷儿’就是“锄头”和你家吃的‘苞米碴芸豆水饭’。”车大爷让我走出了窘境,可心里还嘀咕着“另外四个呢”?

  又过了几日,一个雨天饭后,父亲把那天车大爷给我的“闷儿”做了一番详解。原来,早些年农家铲二遍地的时候,东家都要在下午歇气前,打发半拉子(未成年农民)挑起扁担给伙计们送凉水饭。这扁担一头是水饭罐子,另一头是碗筷和咸鸭蛋、大咸菜啥的。车大爷的“闷儿”,便是由半拉子为伙计们送凉水饭时,一不小心,那扁担把水饭罐子打碎的故事演绎而来。“跨上青龙马——骑着垄铲地;手持钩镰枪”——锄头;“斩贼兵百万”——田垄里的杂草;“打破瓦缸城”——陶制水饭罐子;“跑了汤元帅”——淌出来的水饭米汤;“活捉豆将军”,便是剩下来的苞米碴芸豆水饭了。父亲一番讲解,才让我们各自恍然大悟。

  呵呵!一则关乎凉水饭儿的“闷儿”,仿佛一个动人的故事。不!是历史,是文化,也是首田园诗。

  4

  一个疾雨过后的傍晚,我独自漫步街头。突然,一连几家餐馆玻璃窗上赫然的“农家凉水饭”招牌,让我心怦然!“凉水饭”何时幻化成降温祛暑的美食而悄临都市,竟勇夺城里人的暑天胃口?虽是商家心机,其实也蕴含着都市人于暑蒸中与它的别样情感。想来还是一个被都市人普遍认同的特别品质。

  说到这儿,让我想起许多世间事……唯其自然、简单、平实、厚道,方是生命的久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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