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时虽家贫,但有三间瓦屋,我居一间,有一床。别姓侄儿求住,共眠一床,沂蒙山谓之“通腿儿”。侄儿汗脚,特臭,害我每晚遮鼻而眠。我足不出汗,脚比手香,让这小子沾了好几个冬天的光。
志学之年,接班泰山脚下,住大通铺。大通铺,声色犬马,一览无余。冬天,北方冷,支上两个大火炉,烤馒头,温酒,香味溢满整个屋子。自然也有不讲究的,烤鞋,烤袜子,我有昔日被乡下侄子熏过的功底,倒也能承受。可怜那些来自城市的白脸,想抗议,但老师傅脸黑嘴辣,只好把抗议的话咽回去。
后来上学归来,有了学历意味着有了技术,在工程队有了独居一室的机会,有仍住工棚大通铺的工友,过来小酌话家常,倒也感到温馨。幸福是相比较而存在的,我时常感受到各种满足,与常年生活在一线有关。在大通铺环境下生存过的人,没有不能生存的地方,所以我对住宿条件一向不讲究。
后来到北京,房子成了居民们大呼小叫的东西。夫人有远见,在北京城东,购置一套三居之所。为了装修,我去同楼一邻居家参观,见其客厅竟然也摆着一张大床。三代人共居一室,公公和儿媳,虽同是一家人,起居穿戴之尴尬,可想而知。那天,我好像看到了人家的羞处,回到空荡荡的房子里,一个人在那里流了很长时间的泪,直把我的房子看成广阔的海洋般。在北京,这样的家庭不少,有些是北京老户,有些是外来游子,和他们相比,我没有理由说我不幸福。
看着各个城市鳞次栉比的高楼,我总会想到那些还没有宽敞住处的人家。在泰山脚下生活时,我有一个习惯,每到周末,总要抽出一天,到泰山侧峰的山顶上裸奔。那里人迹罕至,只有小鸟与松鼠之类相伴。带一安全网做的吊床,一头系在松树上,一头系在槐树上,人就裸在山风中,看书、听收音机,无比惬意。松树上的松鼠,开始好奇,后来凑趣,再后来竟然也可当着我的面而睡去。彼时年轻,夜晚覆肚而眠,却也不曾感冒。现已廉颇老矣,见松鼠,松鼠都不待见我。不像彼时,你看松鼠一眼,松鼠也看你一眼,山风吹我,也同样吹松鼠。
我到瑞丽工作,此处乃边疆小城,人口略过20万,小城藏富于民,不少民间富豪住着别墅高楼,但也看到居住条件逼仄者,常引我唏嘘。人之为宿,不过求一屋一床,即便如此微弱愿望,在这个世界上,仍有一些人难得满足。我从不和别人比吃穿,也不和人比住宿。唯有所比的,就是每天快乐地享受工作与学习。没想到,边民之宿,也让我如此纠结。在某地,见一村负责人,也想当贫困户,问之,才知贫困户因得扶持而有宽敞居所。贫困户因贫受扶,倒也应该;但扶后形成依赖堕落之风,也值得我们警惕。
其实,在我的心底,更喜欢松鼠一般的生活。每棵树都是自己的居所,每阵风都是自己的朋友,每一天都在自由地呼吸中睡去,每个早晨又在晨光中醒来,无拘无束,无高无低,无近无远,无欲无求,只是风一样的存在罢了。
只是我,离泰山越来越远了,离自然越来越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