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可以看见青山湖（纪念改革开放四十周年）

　　粉碎“四人帮”那年，我13岁。黄石市人武部的院子很大，很完整。它的后门正对着青山湖，仅隔一片稻田。我在我家窗户旁就可以看见青山湖，像看一幅画，看一部山水片。我发现大人们的愁眉苦脸少了，欢快、舒心的笑脸多了，青山湖的湖光山色似乎比从前妩媚了许多。

　　“唉……”我常看见有人在青山湖边长长地出一口气。

　　要问青山湖存在多少年了？不晓得。只知道，白天时光，微微荡漾的湖水经太阳一照波光粼粼，对面黛青色的山峦叫风吹成了墨绿色的倒影，山与水之间让蓝色染得极透明，朵朵白云就越发显得饱满。黄昏时分，五彩缤纷的色彩渐渐侵入，绚丽如同万花筒。此刻，野鸭“嘎嘎嘎”地叫着做各种荒唐游戏，将整个湖面揉得更加宁静了……

　　如果赶上落雨，整个水面经南国的雨“哗啦啦”一洒，便有了一层似隔薄纱的氛围，山朦胧，水朦胧，鸟也朦胧。有多少鸟“哗啦啦”地飞过湖面呢？真的没法说。湖边最不起眼的淤泥处，在六月间竟成了这幅山水画最得意的大写意，万扇荷叶迎风招展，千朵荷花竞相开放。采莲人多是姑娘，撑一叶扁舟，穿梭其间，歌声远远飘过来，听起来柔柔的，十分甜蜜、悠扬。

　　与湖相连的，是一片稻田，金灿灿的，谷穗清晰可见。一群群红蜻蜓、蓝蜻蜓漫天飞舞，引得一群细伢子四处追逐。岸边总有停靠的小船，空无一人，激起细伢子心中荡漾。白天时，到船上玩泥巴，或者趁人不备偷偷摘几个莲蓬；到了晚上，如果有一钩银月挂天上，那么小船百分之百就成了玩伴们聚拢的地方，敞开心扉谈各自的天真梦想，谁也不准笑话谁。

　　等到晚上10点钟许，细伢子们才从小船上下来，掏出手电筒，猫着腰，像士兵一样一字排开，在稻田里搜索。经电光一照，许多青蛙在稻谷根部纹丝不动，大家就用手轻轻一抓，然后放进一个长条布口袋里，不大一会儿，就能抓获20多只，回家交给父母，打打牙祭。接下来，拿一根细钢丝弯个勾，穿上活蚯蚓，去掏黄鳝洞。先在岸边水中，用大拇指和中指弹击几下发出声响，然后将带诱饵的钢丝伸进洞口，待黄鳝咬了，猛地往外一拉，一条长长的黄鳝就逮住了，再往地上使劲一摔，它就半死了，很容易放进布口袋里。很惭愧，那时候还真没有动物保护意识。

　　5年后，我们家搬进了新楼，还是一眼能看见青山湖。青山湖已是一个小公园了，新建了猴山、熊山、鹦鹉馆等，每天人来人往。湖面修建了一座水上廊桥，人们几分钟就可以走到对岸。

　　考上大学后，我激动地嚎啕大哭，这才发现自己瘦得跟猴子一样。我朦朦胧胧地感觉到有命运的存在，想想我将要出门远行，告别父母、告别同学，顿生百种忧愁与惆怅。我经常在青山湖公园与亲朋好友照相留念，总爱算计着张数，舍不得多照。洗出来的照片是黑白的，那倒没关系，涂一些油彩就是彩色的了。

　　再后来，大学同学来访，我把他们拉到青山湖，忆往昔，娓娓道来，绿水青山依旧在，只是时光不能倒流，往事只能回味了！

　　巧的是，我现在供职的单位大院里也修了一个小公园，楼台亭廊，小桥流水，蛮有韵味，别人都夸我有福气。

　　我家可以看见青山湖，许多人对此眼馋、羡慕，因为它一直是我们市最绿色的地段。黄石市重工业发达，当时缺乏环保意识，城市布局不甚合理，冒烟的企业大多设置在市中心或者上游地区，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流行黄石市是“光灰（辉）的城市”这一说法。居民在钢铁烟尘、煤炭粉尘、水泥灰尘漂浮的空气中生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真是遭罪。赶上谁家后生谈情说爱，家长们的意见出奇的一致：“去，去青山湖谈，最好谈上一天！”

　　进入20世纪90年代，我们市加快了追求GDP的步伐。那时，不懂得“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这个浅显的道理，认为追求现代化的繁荣和幸福就得牺牲些什么，上项目、盖高楼、搞基建，就是现代化，处处都像个大工地，似乎才显得是在干大事，炸山、填湖之类的蠢事也没少干。呜呼哀哉！

　　我大学毕业后进北京工作，见过北京的蓝天白云、秋高气爽，也见过北京的沙尘暴和雾霾天，越来越感觉到环境保护的重要，也切身体会到美好环境一旦被毁的恐惧，甚至在遮天蔽日的雾霾天里有逃离北京的想法。联想到青山湖终于未能免遭污染，心如刀割。

　　有一年，周围几家工厂将化工废料、污水直接排往青山湖，黑得发红的污水与清澈的湖水交汇，还冒着一股刺鼻的气味，谁看了谁心疼。湖水渐渐变绿、变黑，水面渐渐漫过稻田，快淹到楼房前的空地了。周围居民不干了，纷纷找区里、市里领导反映情况，要求解决问题。后来，有一天，一群接一群的胖头鱼纷纷浮出水面，可怜兮兮地张大嘴巴喘气，样子十分凄凉。我做过多次噩梦，都是梦见青山湖里飘满了一片片白花花的死鱼。

　　若干年后，我又看到了青山湖。野鸭再也不见踪影，据说荷花多少年都没见过花开。多少叫不出名的小鸟都飞走了，也不知到哪儿去了，想听听鸟鸣竟成了一种奢望。父母心里很难过，我也不敢再提北京的公园。

　　我走南闯北，去过不少地方，发现世界上许多地方并不像我们那样热衷于搞大呼隆式的推倒重来，而是倡导“修旧如旧”，追求自然之美，追求传统与现代的和谐。这是对的。

　　幸运的是，近些年来，与大自然作对、与环境蛮干的现象出现了根本性的扭转。黄石市提出以“人类宜居城市”为未来发展目标，搬迁了一些污染严重的厂矿企业，新建的湿地、公园鳞次栉比，空气质量指数定期发布，生态环境明显得到改善，青山湖公园竟成了全市最小的公园了。我们这座长江边上的山水城市，正焕发出新的活力。

　　我现在喜欢夜里去游青山湖，星星多了还是少了，由它去，反正都是家乡的星星；廊桥的灯光依然温暖，多晚都能照到缠绵的情侣，好多情话说不完；岸边依旧停歇着一两只空船，浆在人不见，当年一群细伢子玩耍的音容笑貌历历在目，仿佛远处的灯火，渐渐地隐去。蜻蜓、青蛙，再也不曾寻见，野鸭却重新飞了回来，一群群不知名的小鸟铺天盖地，成了新的景观。湖中央新建了一个红色的湖心亭，倒影在水中，经微风一扇，红彤彤一片，荡漾着，像是轻轻呢喃着什么……

　　40年过去，掐指一算，我都五十好几了，再看到青山湖时竟有恍如隔世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