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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日报海外版 2017年11月29日 星期三

上善若水:何向阳的人与诗(作家近况)

李 壮

《 人民日报海外版 》( 2017年11月29日   第 07 版)

  何向阳

  当我写下题目、准备来谈一谈何向阳的人与诗,忽然感到有些犯难。我意识到这篇文章不好写。毕竟,无论是在正襟危坐还是漫侃闲聊的场合,论起对某人的印象,总归是特立独行、风格突兀者比较好谈。诸如性情亢奋外向、具有演员或演说家天赋的,我们大可以谈他的语速、神态、遣词造句的个人风格乃至嘴角唾沫星子的放飞频率,再不济,搬出对方讲过的私家轶事或精彩段子复述一遍也可过关。若遇见深沉内敛、沉默寡言、具有哲学甚至玄学气质的,又可以直接抓住他的“闷”或“神”来做文章。难写的是那些优雅柔和、充满君子风度的人。他们不会让人随处感受到自己身上的棱角或光环,不愿用高亢的精神分贝来反复强调自身的在场,而更愿意以得体的举止和温婉的微笑让别人沐浴在舒适和安全的感觉之中。何向阳便是这样的人。若以饮品来比喻,有人像烈酒、有人像浓茶、有人像颜色和味道都深不可测的单品咖啡,何向阳则像水,清澈、从容却并不简单,表面看不爱以浓烈的个性争胜,但着实是弥足珍贵、不可或缺的存在。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

  仔细回想起来,第一次与何向阳见面,是在中国作家协会主办的一次研讨会上。那时我还是北京师范大学一位在读的硕士研究生,来到中国作协这样的文学殿堂参加研讨会,兴奋之余,难免也有几分紧张和惶恐。那日轮到我发言时,会议已近尾声,窗外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可以想见,经过一下午的研讨,在场所有人都免不了比较疲累。我接过话筒,暗自担忧自己的发言是否还能引起大家的兴趣,抬起头来,却发现主席台上的何向阳正认真地注视着我,身体微微前倾、脸上挂着优雅的微笑,是准备耐心倾听的神情——整场研讨会,她似乎一直坐在那里认真地听着,不论发言的是文坛前辈还是我这样的无名新人,都不曾区别对待。

  毕业之后,我有幸来到中国作协创研部工作,何向阳成为了我的部门领导。在日复一日的工作之中,我再次感受到了她的温和与善良,同时又进一步见识到她严谨认真的一面。有一日撰写文稿,我打印出来交给何老师过目,由她提出修改意见后再由我改写调整、重新打印,此般循环往复,一篇稿子在我俩手间大约来回了六七遍,何向阳用铅笔批注的修改意见也从段落结构、内涵表意而最终精细到了一字一句的细微斟酌。何老师的修改意见的确高明,我在反复录入调整的过程中,也在不断地揣摩和学习。初稿交去时本已临近下班,待到最终稿敲定,时针已指向了七点。我将稿子发送出去,回头看见何老师正站在我办公室的门口,她说李壮你加班到这么晚真是辛苦了,找机会我请你吃饭或者看电影吧!这一句话让我心里很感动,与此同时,还有几分无功受禄的不好意思:加班并不是我一个人在加,领导一字一句地同我修改到现在,我又有什么辛苦可言呢?

  前不久,何向阳的新诗集《锦瑟》问世。也算机缘巧合,出版社安排新书发布会那天,竟然正好赶上了何老师的生日(出版社最初并不知道此事)。那一日,到场的读者和朋友们准备了大捧大捧的鲜花和精致的蛋糕,一起送到了何老师的面前。在花朵和烛光的簇拥下,何老师双手合十、双目微闭,在手机镜头闪光灯此起彼伏的光亮中许下了愿望。那愿望是什么我不得而知,唯一确凿而可牢牢捕捉到的,是挂在何老师脸上的那种压抑不住的笑:那笑容是如此的纯澈而真诚,几乎是不由自主地涌溢出来,像来自一个口含糖果的孩子。的确,这是作为写作者的幸福时刻,更是作为一个生活在社会与同类之中的人的幸福时刻。我也从这笑容中看到了另一个何向阳:她热烈、赤诚,在内心的深处绽放着火。

  细细想来,这不仅是一个何向阳与另一个何向阳之间辩证共在,更是其人与其诗之间的奇妙关联。现实生活中的何向阳,温和、认真、亲切、优雅。关于自己的文学评论写作,何向阳自己又曾以“尖锐、激烈”甚至“老辣、泼皮”来加以形容(当然,这亦是早年间的自我判断)。而我从一篇篇诗作中读到的,则又是另一个她:那个人一往情深、内心火热、柔软得近乎激烈(似乎是很难共存的两个词,但奇妙的诗的事实却恰恰如此)。也许,作为诗人的何向阳才是最毫无保留的那一个,寻常难见然而确凿无疑;正如她在《青衿》一书的自序中所言,“诗歌,大抵是一种火焰,它不可见,在海底。”水和火,在此以相反相成的方式实现了统一。

  说到《青衿》,这是何向阳的第一本诗集,出版于2015年,收录了她从上世纪80年代起至1994年止的大量诗歌——这些诗作大部分创作于作者的大学时代。倘若细心,我们会发现,《青衿》一书的自序落款时间是1993年(即诗集作品最初收集整理的年份),结尾的后记则写于2015年(本书实际出版的年份)。一来一去,20多年的光阴,语调风格乃至行文背后的心态皆有不同,此间区别颇可玩味。而令我分外感动的,还是具体字句背后,何向阳那颗文学的“初心”、诗的“初心”。《青衿》的封面做得简单质朴,除却书名、作者、出版单位等必要信息之外,只在腰封上印了一行竖排小字:一切刚开始时的样子。翻看书中作品,带着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气息、青春的气息,似带着些许青涩,但又是那样的诚挚、热烈、令人感动。

  历史上有关“青衿”典故的诗句,最有名大概要数曹孟德的“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何向阳的《青衿》,也的确配得上这句“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在《青衿》正式出版两年之后、实际创作20年之后,诗集《锦瑟》诞生。诗作结尾的时间坐标从1994年猛然跳跃到了2014年,20年的沉吟、20年的悠悠之心,在这本真正意义上的“新作集”中流溢成炫目的光华。《青衿》里已然呈现出的许多美学特点,在《锦瑟》中得到了继承,并且技艺更趋纯熟、情思更臻细密、格局更显阔大。例如,两本诗集之间存在着一股贯穿始终的深情。在《青衿》里,它常常指向某个理念性的虚构爱情对象(此间的“爱情”亦可作广义理解),及至《锦瑟》,则又加入了更多自我与自我的隐秘审诘、尘世经验摩擦产生的精神热能,乃至个体生命与浩渺时空间的永恒对视。再如,某些艺术风格上的个人特征,也在延续继承之中显示出淬炼与成熟。《锦瑟》里的很多诗作,在形式上回环往复、具有古典之美,而单行诗句短促、干净,情思绵密而节奏清朗、绵绵如缕又浩浩汤汤,同样是《青衿》中有迹可循而在《锦瑟》里日趋完善。我想,这些起伏而柔韧绵长、决然又不失流畅的诗句,也正如同我开篇时提到的“水”:这是溪流,是瀑布,是蒸腾入天穹又降落回人间的雨,为美和爱所充满。上善若水,若何向阳的人与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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