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了,渐渐走远。
他不会被忘记,因为他这一辈子,做了太多的事。
他是翻译家,17岁就发表了屠格涅夫的译诗。很多人读过他翻译的普希金、莱蒙托夫、马雅可夫斯基、帕斯捷尔纳克等作家的诗歌和小说;很多人也是从他翻译的阿赫玛托娃的诗歌知道一段灰暗的年代和人性的月光;从他翻译的《锌皮娃娃兵》了解它的作者、2015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阿列克谢耶维奇见证历史的勇气……
他是作家,写了很多的书。仅我收藏的就有11本。尤喜《墓碑天堂》,那是一本记述俄罗斯名人墓地的书,一是这样的书之前好像没有人写过,二是他把墓园写成了文化,更重要的是,这本书告诉我们什么是人最美的归宿。他写母亲:“母亲病重时,我叫来救护车送她去医院。她躺在担架床上已经不能说话。我摸抚着她那雪白的头发、瘦削的脸庞,心中阵阵酸楚。母亲伸出枯槁的手,握住我的手,把我的手指横放在自己的嘴里,轻轻地咬动。我想,母亲也许想说些什么。我细细观察她的表情,她眯缝着眼睛,盯着我,只是微微地在笑。她已经不能说话了。这是母亲对我的最后一次抚爱。”这些文字都是从他内心流淌出来的。
他还是一个痴迷的画家。痴迷到什么程度呢?一次,在中国现代文学馆举办的丁聪画展开幕式上,主持人舒乙介绍一位位来宾:林林、袁鹰、魏巍、杨宪益、华君武……当念到他时,左顾右盼不见其人。忽然,舒乙扬起头,指着人群后面大声道:“他在那儿画画呐!”众人扭头,发现个头高大、头发蓬乱的高莽正忙着一边抬头瞅着谁,一边低头在速写本上画着,并未留意大家对他的笑声和掌声。听老作家柳萌讲,一次在协和医院候诊时遇见高莽,刚聊几句,高莽就迫不及待地掏出速写本为他画起像来……
他日渐衰老,肝已腹水,脚肿得难以走路,背也佝偻……更难受的,他不说,女儿知道。女儿知道,“老爸”还想写书,想译作品,还想画画——忙碌了一辈子的事,他放不下。
所幸,他还能拿动画笔。一天,和赵蘅、肖复兴去看他。闲谈中,他总说自己“老了,在等死”。
忽然,他对肖复兴说:“我给你画张像吧?!”
“太好啦!求之不得呐。”肖复兴高兴得不得了。
他一下来了精神,脊背挺直了,眼睛也亮了,半眯着的目光越过眼镜上方,盯着“模特”看一眼,手中的笔随即划动几下,手眼呼应,线条一点儿不犹疑、拖沓……此刻,疾病、老态已被他抛到九霄云外。不多会儿,一幅速写像跃然纸上,真是形肖、神似,大家赞叹不叠。这时的他,嘴上说“没画好”,可脸上的满足和得意掩不住,这该是他最开心的时候!我忽然有种感觉,是爱恋了一辈子的绘画,在支撑着他的生命。
如果说,绘画是他的生命,那文学则是游走在他画里的灵魂。
读他的画,看到最多的是难以数计的文学家肖像:在树荫浓浓的小路上漫步思索的巴金;在阴云压顶时痛苦绝望的老舍;越被岁月摧残越变得像石头一样坚硬的牛汉;被折腾大半生而报以弥勒佛般一笑的萧乾;70余载“春风秋雨并有之”后仰观凝思的邵燕祥……特别是他笔下大量的俄罗斯文学家肖像:一身布衣,扶杖踽踽独行,似去寻找灵魂复活之路的托尔斯泰;在梅里霍沃落满秋叶的树林里聆听夜莺的啼鸣,陷入深思的契诃夫;迎风站在伏尔加河边,望着海燕在翻滚的乌云中振翅飞翔的高尔基;书桌前,面容憔悴、神情复杂的帕斯捷尔纳克……这些肖像不仅画出了文学家们内心的痛苦、矛盾与真善,同时融进了作者对人生与人性的感悟与体验。这些肖像画带我们走到了文字走不到的地方。
他的绘画与文学就这样互补与对赏,可以说,文学是他绘画的延展,而绘画与文学不都是写人、写人性的善良与真爱吗?!
记得高尔基在1907年1月26日写给儿子的信里说:“你要走了,可是你栽的花留了下来,在生长着……要是你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自己一生留给人们的都是美好的痕迹——鲜花、思想和对你美好的回忆——那你的一生都会是幸福和愉快的。”
想想他这一生,给世间留下了太多美好的痕迹。直到最后告别仪式上,人们看到大屏幕上的他,从白桦林里走来,脸上仍带着憨憨的笑容。还有大厅里回响着的深情而忧伤的乐曲,那是生者在向他诉说——相遇与别离,生命如此美丽,一定还会想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