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那个说他挺好的。”在小区散步时,四嫂不紧不慢地跟我说。我心里翻江倒海,表面水波不兴地听着,“他昨晚回家了,我先是听见门响,后来,就看见他站在我床头,跟他那年寒假走之前一个模样,穿着军装,说,妈,我想你了”。
四嫂说的“咱那个”,是我侄子,也是她的大儿子。12年前,在部队因公牺牲,走时,21岁。我们老家有个风俗,离开人世的人,是不能再叫他的名字的,否则他在那边不得安息。所以四嫂每次提到大侄子,就称:咱那个。一米七的个子,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四哥只提了一个要求,就是到现场去看看。四哥不善言谈,他去了,看到了什么,他从来没有跟我们讲。远在老家的母亲见四哥几天不回家,一遍遍地给四哥打电话,四哥都摁了。直到妈第三次打成电话,四哥从殡仪馆出来,握着电话,一字一句地说,妈,我好着呢,过两天就回家。妈还要说,四哥挂了电话。妈又打过去,说,你好着妈就放心了,咱娃怎么一周多了,还没给我打电话?四哥哽咽了,妈,我们都好着呢。怎么可能瞒得住母亲呢?侄子从小是妈带的,他无论在县城上学,还是在外地上大学,每周都要给他奶奶打电话。妈接不到侄子电话,又给也在部队工作的大哥打电话,做了一辈子政治思想工作的大哥,想了一夜,决定循序渐进。给妈打电话说,侄子感冒了,在住院。妈说,感冒了有什么要紧的,连个电话都不接,怎么老四也不回家?大哥说,病比较严重,老四在医院陪着。妈说那就找医生好好看呀,大哥说医院组织专家正在全力抢救。妈第三天再打电话时,大哥先给妈讲战争年代多少英雄血洒疆场,抗洪救灾多少官兵为了抢救百姓被洪水冲走。穿上了绿军装,命就交给国家了。妈哆嗦着说,是不是咱娃没了?大哥说,是的。妈放下电话,又打给四哥说,儿你听着,娃是因公牺牲,光荣。而那时,父亲已瘫痪在炕上,妈怕他看出苗头病情加重,就借口感冒,住到了另一间房子。家里人来人往,父亲问妈家里来那么多人是不是出啥事了?母亲说,人家来看你哩,你不是病了嘛。父亲又问,娃怎么好几天都没打电话?妈双手揉着眼睛,说,打了,问你好呢。父亲一直到去世,再也没有问过大侄子。妈说,你爹指定知道了,怕我伤心,就不问了。
回家后,四哥抱着侄子的军装和课本,让四嫂锁好。太阳好时,四嫂会把军被、军装晾在阳光下,四哥会端着小椅子坐在一边,看半天,不知他心里想的啥。四嫂告诉我,出事到现在,四哥从来没跟她谈过关于大侄子的任何话题。有一次,她在四哥办公室枕头下发现大侄子在军校时的影集,侄子和他的同学要么在校园悬铃木下散步,要么在训练场上摸爬滚打。她怕四哥老看伤心,悄悄把影集带回了家。第二天四哥说,你昨天拿的东西,从哪拿的,放回原处。
四嫂经常会跟我提起大侄子,起初说时,是流着泪,慢慢地,眼泪没了,话却越来越密:说大侄子小时爱哭,声音大得吓人。说他小时就爱干净,穿衣服一定要平展。军校放假,每次回家都要骑着自行车带着奶奶去逛县城走亲戚……
10年后,我和哥嫂参加完外甥女婚礼后回到家,四嫂坐在沙发上,电视放着秦腔戏《龙凤呈祥》,是四嫂最爱看的。她关了,坐在我对面,说,咱那个要是没走,该结婚了,他跟李超同岁呀。李超是我外甥女婿,也是那天的新郎倌。我说,是呀。过了几天,四嫂又说,咱那个昨晚在梦中告诉我,他结婚了。
“你说咱那个在现在会有孩子了吧,32岁了呀。”四嫂把我从思绪中拽回,我慌忙说是的。“你哥喜欢男孩,我喜欢女孩,现在让生二胎,他要是生一男一女就好了。”
我赶紧接口,咱镇镇也快结婚了,让他生两个。
四嫂说:“是呀,我就等着抱孙子了。你说,孩子是把咱那个叫大伯呢,还是叫大爸好?”我望着四嫂鬓边的白发,啜泣着说,都好,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