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菜花开时节,我们来到方志敏的故乡——江西省弋阳县漆工镇的湖塘村。此处是个宜居的山坳,四面环山,一幢古色古香的木楼坐落在山根处,旁边是两汪平静的水塘。毫无疑问,在100年前,这幢阔大的木楼象征着主人的富足和气派。这就是方志敏故居。
一路上,不时听到当地朋友介绍方志敏家族的历史,有几个年轻女子,还眉飞色舞地说方志敏是她们心目中的白马王子——据说,方志敏身高1米82,高大俊朗,才华横溢自不必说,在担任闽浙皖赣苏维埃主席的时候,身穿白色西装,骑一匹白色骏马,当真是白马王子的标志性装束。
是的,方志敏有阔绰的童年和少年时代。事实上,回顾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那些投身革命的知识分子,大都有殷实的家境,他们不缺吃穿,不乏体面的生活,可是他们放弃了,因为信仰,因为要革命,因为要建设可爱的中国。他们放弃了富裕的物质生活,追求着精神上的高贵。从他们的手里经过的财富成千上万,可是他们自己,却往往连一个铜板也没有。
并不是每个人都配得上“清贫”这个字眼的,仅仅身无分文,还不是清贫。清贫是一种境界,只有精神高贵的清贫才是真正的清贫。
方志敏的故事很多,散珠碎玉一般遗落在闽浙皖赣的山水草木之间。给我印象最深刻的,还是在他被俘之后,国民党屡次派出高官劝降,甚至蒋介石亲自出面许以高官厚禄,均被方志敏在谈笑中拒绝。
我们后来从各种渠道看到的方志敏,戴着镣铐,神色泰然自若。在方志敏创立的闽浙皖赣苏维埃根据地首府葛源,我看到一张方志敏身穿军装挥手告别的照片,那是在他率部北上抗日的前夕,在葛源的枫林村,那个高高举过头顶、直直指向天空的手势,让我好像明白了,为什么那么多女孩子说方志敏是她们的梦中情人。那个手势沉稳、自信、决绝,释放出一个男人、一个具有骑士精神的革命者勇敢无畏的力量。那一瞬间,我对身边的朋友说,方志敏不仅是一位革命英雄,也是一个贵族。
贵族是什么?不是世代因袭的爵位,也不是显赫的权势。真正的贵族,有一颗悲天悯人的心,有一腔实现理想信仰的热血,有一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铮铮铁骨。这个当年才30多岁的年轻人,在闽浙皖赣四省交界的地方创建了革命根据地,发行货币,兴办学校,开设医院,还构建了股市,这一切都是超前的。他是按照苏联社会主义的模式经营着他的根据地,让那里的老百姓都过上好日子。那时候的方志敏,掌管着闽浙皖赣苏区的政治、经济、军事大权,可谓一言九鼎,从他手里经过的真金白银不在少数,可是,在“方志敏式”的苏维埃政府内,却节俭蔚然成风,连铅山县委买了12元黄烟,都受到严厉的批评,被挖苦为“好阔气的铅山县委”。
回想小学时代读过的《清贫》,我突然发现那个时候我并没有真正读懂,不,几十年后仍然没有读懂。放眼望去,如今在心里再默默地诵读那些文字,似乎从字里行间领略到另一种风景。北上部队受到国民党军队的围追堵截,在生死考验的关头,方志敏拒绝脱离部队,拒绝逃生,坚持和同志们战斗在一起,后因叛徒出卖,在藏身的柴堆里被俘。在敌人的刺刀下面,这个命悬一线的囚徒,就像个调皮的孩子,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因为搜不到铜板而失望的士兵,冷静地看着他们的眼神和表情,甚至还有几分幸灾乐祸:“是不是还要问问我家里有没有一些财产,请等一下,让我想一想,啊,记起来了,有的有的,但不算多。去年暑天我穿的几套旧的汗褂裤,与几双缝上底的线袜……但我说出那几件‘传世宝’来,岂不要叫那些富翁齿冷三天?清贫,洁白朴素的生活,正是我们革命者能够战胜许多困难的地方!”
尽管多少年过去了,我至今仍然记得英国作家伏尼契的小说《牛虻》中的那个情节,作为革命者的牛虻——亚瑟被执行枪决的前后。亚瑟从一开始就对即将到来的死亡谈笑风生并且评头论足,唇枪舌剑拒绝忏悔。在士兵向他射击时,他一次次地嘲笑和校正士兵的枪法,“来吧,孩子们,不要害怕,朝这儿打!”
而在今天,行走在蒙蒙细雨的湖塘村,我清晰地看到了另一个更加伟大的亚瑟,因为他领导了更多的亚瑟,还因为他的清贫,而且他的清贫是为了更多的人不再清贫,今天的清贫是为了明天不再清贫,这样的清贫才是高贵的清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