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节最爱吃丸子的梅葆玖大大没来奶奶家吃年菜,而且他永远都不会再来了。从爷爷去世后,每年春节玖大大都会来给奶奶拜年,和我们一起吃年菜,从未间断过,这似乎已经成了我们家过年的一部分。所以今年我们觉得这年味儿少了点什么,少了这么个可爱的亲人。过年,其实过的就是人。我们都不敢提,怕奶奶难过,毕竟她和玖大大已经有半个多世纪的情谊了。
玖大大每年都是一点多钟来吃午饭,因为他晚睡晚起。晚上安静,他说那时候工作思维敏捷。他进门第一件事就是给全家老小拜年,每次都会热情地和奶奶拥抱,拉着奶奶的手说:“二婶,您真精神!身体真硬朗!这是我们大家伙的福气!”然后就会走到爷爷的遗像前,恭恭敬敬地鞠上三个躬。此刻,他什么都不说,只是在行完礼后凝视着爷爷的遗像,默默良久。直到前年在奶奶的寿宴上,他终于说出了那凝视背后的心里话。那天我离着他很近,他站起来,还没开口眼圈就已经湿润了,他说:“当年我这点武功全是我二叔徐元珊老师给我练的,比如《木兰从军》《虹霓关》《雅观楼》等等。所以我说什么也忘不了二叔,我忘不了二叔就更忘不了二婶。在永光寺中街那院里头,每天我都去练,我这点功还真是二叔给我练出来的。他让我跑一个圆场,正着来50个,反着来50个。我说100个我跑得下来吗?他说你跑不下来,你台上怎么走场地啊。那时候我练得狠点,所以现在我80了,抬腿就来(玖大大一边说一边做了个抬腿亮相的身段),所以还得念二叔的功劳。今儿到这来,别的都得让路,就是今儿我得到位。二婶您100岁时我还扮上麻姑,给您唱《麻姑献寿》”。余音犹在耳畔,斯人已随春逝。
奶奶常对我说:“你爷爷没了24年了,这么多年来葆玖对我一直这么好,你爷爷能给他说戏,我呢,我有什么用啊?他待人厚道。”玖大大台上假戏真唱,台下真情不忘。如今这样的师徒情谊恐已不多了!
赠礼物,发红包。每年玖大大都会大包小包的给奶奶拿很多礼物——吃的、喝的、使的、用的,应有尽有。我记得有一次送了一套俄罗斯套娃。除了奶奶有礼物,在场的每个人都有一个红包,他会双手把红包递到每一个人手中,并微笑致意。每次他都会准备很多红包,发剩下的就会都留给奶奶,说“二婶,您就包葫芦头吧,这些都是您的了”。他还会带来很多他的剧照或者明信片作为礼物,每一张都写上我们每一个人的名字 ,他说“留个念想吧”。
吃年菜,开玩笑。奶奶家的年菜几十年不变,5个凉菜4个热菜,可是玖大大每次吃都会赞不绝口,他说只有在奶奶家才能吃到这么地道的年菜,吃了年菜才算过年。这是什么?这就是传统,一样的菜肴,一样的人,在岁月流逝中吃的是人情味儿。在饭桌上,他不是京剧大师,而是个和蔼可亲风趣幽默的老顽童。他搛起一个丸子说:“我就爱吃丸子,你们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就是个丸子!”这句话一出口,我们都笑了起来。这笑声里既有对他谦虚态度的赞赏,更是对他自嘲精神的佩服。“丸子”是戏班里的行话,是对票友的戏称。他虽不是科班出身,但梅兰芳先生让他一边读书一边在家跟老师学戏,所以他唱戏没有火焦气,而是一股子清气,因为有文化底蕴。他对京剧艺术的贡献是巨大的。继承不比创新简单,可他却将自己放得如此之低。在他身上,你看不到英雄气概,看到的只是常人品性,温温和和的,这反倒让你觉得他越高大,越可亲可近。
话家常,照合影。饭后品茶,聊家常,玖大大聊着聊着就会说起戏。有一回说到《贵妃醉酒》这出戏,说到兴起之处,他还来了个卧鱼,姑妈赶紧搀扶,奶奶也伸手拉住他,可他却笑着对大家伙说“看,我还行吧?”语气中透着少年气象。最后一个节目,就是合影留念。他会说,“我们该照相了,先给二婶照,我带了好相机。二婶,等我洗完相片寄给佩玲,让她给您带来啊。”他再忙也不会忘了把相片寄给我姑妈。如今玖大大的音容笑貌留在了那一张张照片中,更留存于我们心中。
今年春节的年菜还是那五凉四热。饭桌上,奶奶搛起一个丸子,瞧了半天,笑了笑,我想她一定是想起了玖大大的那句话——“我最爱吃丸子,因为我就是个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