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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日报海外版 2017年04月08日 星期六

青龙过江(食话)

石 厉

《 人民日报海外版 》( 2017年04月08日   第 11 版)

  华人自称龙的传人,国人的观念中,有许多事物的根源都可追溯到“龙”,正所谓“来龙去脉”者也。来,是以龙的方式来、去,也是以龙脉的方式去。有关中华民族的始祖——伏羲的传说中,伏羲的形象早就被描绘成龙的形象。闻一多在《伏羲考》中引述:“‘伏羲龙身,女娲蛇躯。’” 龙,上可飞天从云,下可入地潜渊,无所不在,在中国人的想象中等同于主宰万物的上帝。

  伏羲(宓牺)在古代又被称作包牺、庖牺等。包即庖,因此伏羲的另外一个称呼也叫庖牺,而庖与厨有关,看来中华民族的这位始祖极有可能曾经就是一位执掌部落厨房大权的首领。这也不难理解,在原始洪荒时代,物质稀有,食材贵重,谁执掌了分配食物的大权,谁就执掌了天下。

  龙身的庖牺氏(伏羲)竟然与饭食之事密切相连,那么无所不能的龙怎能不管人间的饮食?说起龙与饮食的关系,在我所有享用过的饮食中,有一道“青龙过江”的汤,至今让我怀念和难忘。

  我七八岁的时候,家住黄土高原上的一个小镇,小镇的西边有一条十几丈深的涧河。可能是为了战备的需要,镇上唯一的国营粮站,竟建在这条涧河对岸的深山里。我父母当时一直在几十里外的一所“五七干校”学习,平时很少回家,家里只剩祖母和我们兄弟。那时候每个月总有一次,祖母都要带领我和哥哥,推一辆木制的“架子车”去河对岸的粮站拉回几口人的商品供应粮。

  一个阴雨连绵的秋天,河水暴涨,将唯一一座从小镇通往河对岸的土桥冲垮。供应粮食的日期已过,因过不去河,买不回来粮食,眼看着家里要断粮,我家的饭食就不得不一简再简,以至到了忍饥挨饿的地步。有一天傍晚,祖母从附近农民家的自留地里,买回来半筐新洋芋,晚饭自然就是煮洋芋。祖母将洋芋洗干净后放到锅里,添点水,盖上锅盖,我们就哪里也不想去了,大家守在厨房的火炉旁,一边烤火,一边在饥饿中等待,生怕煮熟的洋芋飞走了。自开锅蒸汽从锅盖上升起,屋子里就飘满了洋芋散发出的馨香。不到一个小时,当大铁锅的水烧干,打开锅盖,一锅煮熟的洋芋个个都憋开了花。这才是好洋芋,含水少、淀粉含量高,吃到嘴里干散醇香。此后多少年,我才知道,黄土高原上的洋芋,是天下品质最好的洋芋。

  看着香喷喷的洋芋,祖母先不让我们下手,她说这洋芋面饱,容易噎着人,需要做一份汤就着吃才好。祖母一边说,眼睛一边盯着墙角的一捆葱。只见她突然躬下身子,将垂下来的葱叶扒拉开,摘下几根硬挺稚嫩的葱叶,洗干净,掐掉叶尖部分,在一只碗中放入一段葱叶,然后给每只碗中倒满滚烫的开水。只见葱叶漂在碗里,由于大量的开水及热气钻进了叶管,叶管里一团团白色的黏状物,像鱼泡泡一般迸涌而出,浮在水面上。凑近一闻,一股股奇异的香味,扑面而来,完全盖过了洋芋的香味。我们对那些开了花的洋芋似乎突然没了兴趣,都开始仔细咂摸起这碗神奇的汤来。祖母说,这道汤,富人家山珍海味吃腻了,可以喝;穷人家实在没有做汤的东西了,做出来,也可以喝,这就是有名的“青龙过江”。祖母还说,这道汤,即使你再有钱,或者再贫穷,也不能常喝,因为它带有一个龙字,龙是来无踪,去无影。我的理解是,这条龙专为探访我们而来,当青龙已过江,不可重遇。我和哥哥那天晚上第一次喝这道汤,此后再也没有喝过这道汤,随着年龄增长,常常也不愿告诉他人,但那是我记忆中最神奇最好喝的一道汤。它的味道似有似无,与杀生害命的荤腥无关,已臻佛儒素心仁爱的境界,犹如艳词中的沧桑、音乐中的旋律,只能在往后的岁月中慢慢体会它玄妙的滋味。

  时间一晃而过,几十年前一个凄风冷雨的傍晚,相依为命的老幼三人,他们面前的碗中漂浮的那根绿叶,在我的记忆中渐行渐远,但它就像口吐云雾的过江青龙,没有丝毫的嫌贫媚富,那样潇洒、那样灵动,曾给困境中的我们带来过一种腾云驾雾的力量。除了牢记祖母的教诲,我更怕失去对它长久的追忆,所以从来不敢去重新品尝。它不可复制,就像传说中的伏羲龙身,难以再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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