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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日报海外版 2017年04月08日 星期六

房间202

段爱松

《 人民日报海外版 》( 2017年04月08日   第 11 版)

  母亲把几十条床单、被套等搓洗漂干净后,常常,我的父亲也会搭把手帮忙晾晒。

  从西门旅社一楼到三楼,走道前沿,绿漆空心铁栏杆拴好的铁丝线上,整齐错落地挂排着这些不断渗透滴水的床单、被套、睡脑帕……有时候,洗得太多晒不下,只得临时在这个小院坝两棵古滇松风树和斜对面土基墙体大铁钉之间,扯起几根麻绳线晾晒。

  一阵阵风和阳光,晃动着这些湿漉漉的以白色、军绿为主,深深浅浅的阴影。在父亲记忆中,三层楼,十几间房间,像是被那些旅客的过往激活了一般,在他的眼光里跃动起来。

  这幢青红砖混杂堆砌而成的板结房,停驻在晋城小镇北部的乡镇公路边,甚至于2017年初西门旅社被一台挖掘机铲为砖块瓦砾时,也未能阻挡它继续存在和流动于父亲记忆的血液和骨髓里。它曾经入住过无数漂泊的过客,同时仍然期待着更多人的到来。

  父亲喜欢在旅社202号房间靠南的窗子,通过走廊,观察院子里的人们在做什么;还喜欢透过靠北的窗子,看着这条由昆阳通往昆明的乡镇柏油公路上,日渐增多的汽车、马车、单车、摩托……让他快有些数不过来。

  父亲在西门旅社漫长的经营和守候中,有时希望安安静静想一些问题;有时又期待外界,发出更大的响动,哪怕这些响动与他毫不相干。他期盼着毫不相干的事物之间产生紧密关联,最好是产生奇迹一样的效果。他在容纳我们一家人生活和睡觉的202房间里做过无数次梦,梦见他远在海外的父亲回来了;而他的母亲一直和他说着话,就像是并没有真的死去过。

  晚上睡觉,我母亲喜欢大朗朗开着朝向南的玻璃天窗。她的床,紧紧挨着这个窗子。父亲则睡在靠北的窗子边,他喜欢把窗子关得严严实实。我和妹妹的床隔断了他们。后来我和妹妹都到外地求学,即使偶尔周末假期回来,再不愿意回202房间。

  但是,202房间空出的床铺,我父亲一直没有想动,也没动过。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母亲喜欢一个人睡了,而父亲也习惯了这样。早些年,我和妹妹还住在202房间时,曾经为开窗子的事情,父亲和母亲多次争执过。母亲嫌人多沉闷,非要把南北两道天窗全部打开。父亲不答应,他觉得很不安全,他说曾经在梦中,有黑色的东西从南面天窗上沉重地爬了进来。并且,父亲听不得深夜北面窗外偶然载重汽车经过时,发出的巨大轰鸣。

  父母为此僵持不下,最终只得母亲开她那面的窗子,父亲关着他这面的,好在窗帘布都是统一的,是母亲把旅社带花纹的废旧被套裁剪,当作了装饰。父亲似乎不太喜欢那种已经褪尽鲜艳的窗帘花色。

  为此,父亲一直耿耿于怀。

  不过,隔在父亲和母亲中间,我和妹妹床铺形成的某种距离感,好像也能消解父亲和母亲之间诸多分歧导致的芥蒂。也许人都开始变老了,但更有可能是,梦和曾经的酒精消耗空了父亲,以至于在现实中他常常觉得自己越来越轻,在梦境中却越睡越重。

  父亲曾经一直以为,他和母亲之间,是因为隔着这两个孩子的缘故。现在看来,是他自己和自己中间,隔着他一直苦苦等待着的、那个似乎已经上路了的、他的父亲的脚步声。

  大概是因为我和妹妹看出了父亲和母亲之间关系的微妙,有时,父亲会对着我们憨笑。我和妹妹稍大一点后,有一次犯傻,竟调笑父亲和母亲说,大白天的,怎么还在202房间拉起花窗帘。

  母亲这时急得就骂:“你这两个小挨砍的……”

  父亲以前听到她用这句话骂孩子,会比较愤怒。后来突然并不觉得不妥了,反而有种遥远的亲切与温暖。大概是因为他觉得我的母亲、我、妹妹,这么些年来,一家人都还好好活着。父亲说过,他的母亲同样也这样骂过他,但现在我的奶奶的的确确已经死去很多年了;而我的爷爷,我父亲的父亲,是否也感应到,我奶奶曾对我父亲有过的、那一声加重了口气的臭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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