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儒道,还是佛念,仅仅只是生活的手段而已,却不是目的。
生命其实很感性,但有时我们不得不对其作些理性甚至抽象思考。所以,生命总是哲学最初始、也是最终极的命题。令人纠结的是,生命从兴致勃勃开始,行至终结,一个周遭下来,我们却未必能弄清楚,生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感到自己年纪大,不是现在的事。还在十年前,当面对众多“70后”担纲要职,便有一种隐隐的伤感。但毕竟自己才三十多,尽管也是三十大几,但总算是“3”字头吧,心里的那股韧劲,还充着血,并且往上涌着,也多少不把那批小年轻放在眼里。
一晃又是十年过去,暮然回首,幡然醒悟,自己就要往五十走了,苍老的悲凉随即浓了许多。抬眼望去,“70后”几乎占据了所有的要地,“80后”则像春天的笋,满身盔甲冲破土层,在充沛雨水的濡润和催促下,向着光和自由的空间飞蹿。还有唇边胡须都还没有长齐整的“90后”,已经在“磨刀霍霍”。在这种咄咄逼人的新群体面前,“70后”的感觉,大概与十年前我的感觉差不多吧。其实,不用多久,“80后”也会生出同样感慨。就像施了无机肥的速生林一样,现在的“代际”概念,已经不能用“十年”作为刻度,你方唱罢我登场,一切转换似乎就在瞬间。老去、边缘和无意间的忽略,已然成为常态。
那天,坐在还算主席的位置,却没有主角的感觉。从开始到结束,都是几位70末期、80边缘的青年人主导着话语权。流动的语言与跳动的思维,清晰表明他们充沛的活力与旺盛的血性。偶尔能插上一两句,便又被更为昂扬的话语拦腰截断。饭桌就是这个社会和世界的缩影,江湖位置的主次、轻重,都在这里得到曲折的彰显。即使出于礼貌,暂时居于主位,那也是“虚位”。这时,我便对“虚位以待”有了另一种理解。恰恰是这种“名主实次”的礼遇,更加表明对方无意间显露出的一种居高临下的心理优势以及世界“舍我其谁”的现实地位。
就像生命消亡一样,退出舞台是一个人无可避免的过程和结果。但很少有人能热情地拥抱这一刻,因为那不是轻盈地飞,而是沉重地落。是朝阳与夕阳,是少年与暮年,是盛开与凋谢,是升起与陨落……因此心境和心气是截然不同。现在似乎明白了,昨天在主席台上尚红光满面、奕奕神采的一个人,第二天退下来,便一身灰暗、满脸褶皱,过往的那份精气神消失殆尽,留存的是无尽的留恋、失落与迷惘。我还知道,此前一直撑着的是那口气,有这口气,便能血脉贲张,神采飞扬。丢了这口气,犹如最后耗尽那滴油的灯盏,挣扎摇曳之间顿然熄灭,精神轰然坍塌……蓦然之间顿悟,再伟大、再富有的生命,在这个节点,也没有特权。
于是自然追寻起活着的意义、生命的意义。生命是有阶段的,每个阶段的质感都不同。有硬朗、有坚韧、有柔软、有遒劲,体现着生命体每一阶段的每一种状态、每一种表情。比如,年轻时,脸上洋溢着笑容,手心盈握着快乐,心底流淌着自由……这时的生命,不知道忧愁和悲哀,即使有一种瞬间的愁绪流露和表达,也是“为赋新词强说愁”。这种生命阶段,洋溢着向上的力量,任何经意与不经意的失落和挫折,都可以如清风一抹,挥之即去。国学大家喜欢用儒释道来诠释和注解不同阶段的生命状态,三十学儒,充满进取和责任,自觉将生命融入社会,以天下为己任,所谓“社会好个体才好”。四十问道,人到中年,事业或许有成,阅历渐丰,无论身体内部之间的冲突还是人与人之间的纠葛日益频仍,这时需要圆浑、通达,更需要宽厚仁慈。五十向佛,年过半百,生命体由盛而降,经历风雨,遭遇悲欢,此时心正行正,心觉而不迷,万事参透,内心平静。生命在内心怒放,而不是一种表象的繁荣。南怀瑾对此作了最为生动的阐述,大师认为,人生的最高境界是佛为心,道为骨,儒为表,三者融为一,大度看世界。大师的总结,既是学术大成后的学界跨越,也是近百年生命经历的深刻感悟。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儒家和道家从来不是彻底分离的,而是人格理想的两端或过程,只是儒道在每个阶段的“分量”不同而已。用林语堂先生的话来讲,每个人的社会理想都是儒家,自然人格理想都是道家。美学家朱光潜的座右铭说得更透:“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业”。 从中国传统文化的观点看,这句座右铭是儒家精神和道家精神的结合,也是一种审美的境界。
这里,我们发现,所谓儒释道,取其积极意义,既是一种生命状态,也是一种生活方式,更是一种思维方式。但无论儒道,还是佛念,仅仅只是生活的手段而已,却不是目的。
因为,每一个生命的阶段,都自有其卓越的风华。进退之间,荣辱之际,舍得放弃纷繁红尘中的诱惑与热闹,舍得放下你侬我侬的情深和意长,舍得让自己从一个八面玲珑颇受欢迎的达人变成呆若木鸡、锦衣夜行的隐者,不惧孤独,不栗寂寞,不畏讥嘲,不辞随时潮涌般突如其来的恐惧和绝望,依然故我、淡我,在逼仄的人生境地,也能考量出自身的生命质地,以一种穿越深邃的表情,于缄口中默念,生命渺小但珍重,生活无奈但坚持。如此,便能拥有一种内心的饱满和情绪的舒缓。
因为,无论处于哪种状态,生命本来平庸、平常、平凡,至为重要的是适宜、适常、适度,如此,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