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近年来，网络文化与网络经济的迅速发展，催生了城市更新领域的“网红化”现象，旨在迎合文化探索、旅游观光及时尚消费的需求。城市更新盲目追求“网红化”，会导致商业资本主导空间生产，使得社区居民的诉求边缘化。过度复制网红业态不仅挤压了本地社区型商业的生存空间，还忽视了居民在日常生活与社区交往方面的真实需求，进而威胁到城市经济社会生态的多样性。城市更新是一项长期而艰巨的任务，需要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发展思想，坚持科学规划、合理布局、文化传承、社区参与的原则，不断推进城市更新的各项工作。只有这样，才能打造出更加宜居、宜业、宜游的城市环境，让人民群众在城市更新中获得更多的幸福感、安全感和归属感。
【关键词】城市更新 网红化 空间生产理论
【中图分类号】C913 【文献标识码】A
人民城市人民建，人民城市为人民。2024年7月，国务院印发《深入实施以人为本的新型城镇化战略五年行动计划》，对实施城市更新和安全韧性提升行动作出系列部署；湖北多个市（州）的住房和城乡建设局也在2024年更名为住房和城市更新局，此外，深圳、广州、济南等地还设立了专门的城市更新机构。随着城市化进程的加速，城市更新成为许多城市发展的必然选择。然而，在城市更新的过程中，如何平衡现代化建设与历史文化保护的关系，避免对历史文化遗产的破坏，是一个需要深入思考和探讨的问题。城市更新是指针对城市中已经不适应现代化经济社会生活的设施或区域进行必要的、有计划的改建活动。城市更新的核心目的是通过对城市中某一衰落的设施或区域进行改造、投资以及建设等，以新的城市功能和形态替换功能性衰败的物质空间，使之重新发展和繁荣。城市更新一般包括两个方面的内容。一方面是对客观存在实体（如建筑物等）的改造，另一方面是对各种生态环境、空间环境、文化环境、视觉环境、游憩环境等的改造与延续，同时还要保持与更新邻里的社会网络结构、心理定势、情感依恋等。
城市更新“网红化”现象的出现
近年来，随着网络文化与网络经济的蓬勃发展，城市更新领域出现了“网红化”现象。所谓“网红”，即“网络红人”的缩写，指在互联网上拥有较高流量、被广泛关注的事物。在互联网普及之前，厦门、丽江等城市已经率先通过在媒体投放形象广告，成功吸引大量游客，被认为是网红城市的先驱。随着网络媒体的发展，年轻人对网络舆论和消费时尚的影响力日益增强。社交媒体的普及和移动设备的广泛应用，使得人们更乐于在互联网上分享旅行经历，这些内容被大量传播和转发，显著提高了相关城市的知名度和影响力。如西安、重庆等城市因在短视频平台被广泛宣传而迅速走红。
成功的网红打卡地往往能够吸引大量用户前往游览体验，并将相关信息分享到社交平台，为城市带来指数级的流量和关注度。越来越多的城市利用图文平台、短视频等新媒体手段，打造独特的城市“网红”标签，成功出圈并吸引全国各地甚至全球游客前来“打卡”，带动了城市旅游业和服务业的发展，为城市注入了新活力。与以往传统的网红城市（如上海、香港等国际大都市，以及丽江、桂林、厦门、三亚等旅游资源丰富的城市）相比，现阶段的网红城市更贴近年轻人的审美，反映了移动互联网时代大众旅游消费需求的转变，即现阶段人们更倾向于追求情感体验、服务体验和性价比。
在互联网时代，网红经济已经成为城市营销的新模式。极富吸引力的摄影大片、极具震撼力的短视频等，通过各大社交平台进行广泛传播，使得许多普通景点和地区一夜之间爆红，带来巨大的人流和经济收益。网红型空间场所通常具有三大特性：一是流行性，即曾在一个或多个社交平台上引发群体性点赞与转发行为。二是标志性，即打卡地中至少有一个极具代表性的标志点，其会在社交平台的推广传播中反复出现，同时也是游客实地游览时的关键吸引物。三是社交属性，即用户通过前往网红打卡地拍照并分享至社交平台，以美化自我、强化社交。
城市更新盲目追求“网红化”存在的问题
城市更新“网红化”现象的本质是城市更新方式与网络、社交媒体等网络传播媒介的高度融合。“网红化”作为网络社交媒体兴起后的一种空间生产方式，其实质是媒介对空间的塑造。在算法机制的推动下，规模更大、更迭更快、影响力更强，由此迸发的矛盾也更加突出和尖锐。
城市空间的“网红化”使得城市更新项目的口碑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其网络传播形象。在“流量为王”的逻辑下，各方都主动或被动地迎合于这种趋势。由此，在内容上热衷于空间美化，在形式上制造视觉奇观或采用流行时尚的色彩和材质，“表皮主义”的设计手法盛行，已经成为部分城市更新项目存在的主要问题。一些城市空间逐渐成为拍照基地，“打卡”功能取代了更多元的城市功能，成为主要的空间体验方式。一旦城市更新项目以“网红化”的视觉因素建立了良好的网络传播形象，人们便将其视为成功，而很少再去推敲其对社区关系和社区生活是否产生了积极影响，以及在空间形态和内容上是否有新的创造。这在某种程度上是对城市更新意义的窄化。当城市空间仅剩下一层炫目的表皮或几个精心打造的角落，可持续的空间体验和实体空间的复兴将会较难实现。
功能升级是城市更新的重要部分，但升级并不意味着全然摒弃原有的所谓“低端”业态或社区型业态。在“网红化”的更新机制下，部分功能因更契合年轻人对生活方式和身份认同的追求，而具有过度蔓延和同质化复制的危险。一些城市更新项目往往在咖啡馆、西餐厅、时装店等网红型业态中挑选招商对象，一些店铺过度运用各种快速视觉化的元素，而地方文化、社区情怀则成为“打卡行为”之下的“背景”，容易被大众遗忘。长此以往，城市更新容易失去回应社区生活日常诉求的能力。
当“网红化”的城市更新接连塑造出大量的打卡目的地时，也容易与城市的日常生活脱离。浪漫化的、经过人为筛选的城市想象通过挪用历史的方式塑造所谓的空间原真性，服务于城市名片或消费者的身份认同。“网红化”的城市更新通过同质化符号的强化和复制，提供时尚生活想象，容易逐渐削弱原有城市生活的日常性，使其转变为服务于“打卡”人群的“乌托邦”。如果城市复杂、丰富的生活日常被简化和碎片化，城市生活的原真性逐渐消失，会导致虚幻的符号化空间取代真实的生活场景与空间生态关系，复杂的利益关系和社区诉求也会被忽视和掩盖。随着虚拟空间的崛起，城市中的社会关系、互动模式，乃至于城市生活的价值体系正在被重新建构。然而，面对面的交往、实体空间所具有的精神情感体验仍然在城市生活中具有难以被替代的意义和价值。因此，有必要审视和警惕城市更新“网红化”导致的各类问题，避免对“网红化”的盲目追求。
城市更新中的空间生产：避免“网红化”，追求多样性与可持续性
法国马克思主义哲学家亨利·列斐伏尔曾提出“空间生产”的概念。他认为空间是其内部主体基于某种意图生产出来的，是“社会的产品”。换言之，空间是有目的的，是社会化的产物。空间里交织着社会关系，是物质和精神的统一。城市更新是“空间的表征—表征的空间—空间的实践”相统一的空间生产过程，兼顾空间生产过程的精神属性、社会属性和物质属性。
“空间的表征”关注的是空间的构想层面，是一种概念化的空间，用以指引实践，反映城市更新过程中的精神和理念层面的属性和特征，需要表达和体现城市更新的文化和价值内涵。城市中各具特色的社区空间，不仅传递着历史和文化信息，也是构建文化认同与社区认同的重要纽带。如何灵活运用这些空间符号和空间形态完成当代现实环境中的历史传承和文化感知，是城市更新面临的重要挑战。而盲目追求“网红化”的城市更新更侧重于流行时尚文化和部分群体的审美取向，缺乏对历史文化与现代社会的解读和体现，使得文化符号的设计脱离现实生活需求，进而导致文化感知的虚幻。
“表征的空间”侧重于空间的生活层面，常由空间使用者（如城市居民）与其所处环境之间的互动形成，反映城市更新过程中的社会层面属性。不同的城市和社区拥有不同的社会经济活动，形成了各具特色的社会关系和社会网络。随着城市发展和时代变迁，社会关系和社会网络也会随之变化，因此城市更新需要通过为一些衰退的社区功能及其载体寻找恰当的替代形式或替代品，从而延续和激活这些仍具有现实意义的社会关系和社会网络，提振城市活力。而盲目追求“网红化”的城市更新更侧重于迎合青年群体和游客群体的旅游和消费需求，期望迅速获得网络关注和客流，虽然看似激发了城市的活力，但这种活力和人气往往难以持续，一旦时尚热点转移，社区活力的复兴便难以维系。
“空间的实践”作为空间的感知层面，是一种外部的、客观的且能够被感知的物质空间。它既是空间生产的过程，也是结果，反映了城市更新过程中的物质属性，即空间改造的功能与形式是否能够满足多方主体的实际需求，实现功能与形式的统一。在日常城市生活中，大量的生活服务场域不仅为居民提供便利，也是居民就业和社交的重要场所。当这些设施和空间的功能或空间形态面临衰退和变化时，城市更新需要高度关注多方利益主体之间的协调，通过空间形态的调整和灵活利用来完成多重功能的合理融合和升级转型。盲目追求“网红化”的城市更新更为关注青年群体与游客群体的审美与消费需求，导致空间设计与功能布局更多地服务于这些群体，忽视了居民的实际需求。作为一种空间生产活动，城市更新中的空间生产关系与空间生产方式是相互关联的（见表1）。作为生活空间的社区，其功能以满足居民的日常生活需求为主，包括生活购物、就业谋生、社区交往等，重在以地方特色生活方式、社区经济和真实历史等为主要内容而形成邻里生活亲切氛围。因此，在空间形式上，以经济实用的住宅区、小型社区商业、小街巷、小花园等复合空间形式为主。而“网红化”的空间生产方式与其有着显著的区别。“网红化”的空间生产方式追求快乐浪漫的体验，以满足年轻游客和网红打卡人对于文化猎奇、旅游观光和时尚消费的功能需求为导向，采取迎合其审美趣味的文化符号化和轻奢风的时尚设计风格。这种空间生产方式虽然能够短期内激发城市活力，但过度复制将会导致对本地社区型业态的挤压，进而削弱城市经济社会生态的多样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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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间生产方式与空间生产关系相互影响，不同的空间生产方式会催生相应的空间生产关系，而不同的空间生产关系又会引导不同的空间生产方式的选择。在生活空间的生产中，构建多方参与合作的空间生产关系至关重要。多方主体的协同合作与良性互动，是实现生活空间再生产复合功能与形态更新统一的关键。因此，生活空间的生产关系应涵盖社区（包括居民和商铺业主等）、政府（作为项目出资方和社区管理者）以及设计师等多方主体。在此过程中，必须保障社区居民的生活和生计需求，考虑城市更新前后相关设施管理的合理成本，并通过政府搭建的平台，促进不同利益主体间的良性互动和协商。设计师则负责设计合理有效的空间改造方案。而“网红化”的空间生产方式实则源于商业资本主导的空间生产关系，其核心主体包括媒体（商业资本的代表）、设计师以及游客等消费群体。在媒体和商业资本的驱动下，项目的构思、规划设计和实施全过程均体现了资本逐利的逻辑。社区居民的诉求往往难以实现，其生活需求与社交需求难以得到充分尊重和满足，进而导致生活方式的多样化和可选择性降低。
综上所述，城市更新应避免盲目追求“网红效应”，注重空间生产的多样性和可持续性，实现精神属性、社会属性和物质属性的统一。通过建立多方参与合作的空间生产关系，为社区居民和游客创造更加宜居、宜业、宜游的生活环境。
积极推进以人为核心的城市更新
城镇化是现代化的必由之路，也是实现人民幸福生活的重要途径。自2013年习近平总书记在全国城镇化工作会议上提出“以人为核心”的新型城镇化发展理念以来，人的发展成为我国城镇化发展的核心议题。党的二十大报告指出：“推进以人为核心的新型城镇化”，这是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发展思想的具体体现，为推进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并实现高质量发展提供了根本遵循和科学指导。城市更新是推动经济社会发展与城市现代化的重要引擎，应关注提升以人为中心的城市生活品质。城市建设的主体是人民，城市更新的目的是不断造福人民，满足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体现人民利益、反映人民愿望、维护人民权益、增进人民福祉应贯穿于城市更新的全过程和各方面。因此，城市更新应以人民的生活需求为指引，以提升城市生活品质为主要目标。
城市更新不仅是对物质空间的更新，更是对文化传承和心灵依托的载体的塑造。它要求物质层面与精神层面、社会层面的功能与形态实现协同更新。从空间生产理论的视角来看，空间的生产方式需要满足人民的安全感、便利性和公平性的生活需求，而空间的生产关系则需要通过多方主体的合作共治，实现文化认同和社区归属感的提升。这样的生产方式和生产关系相互作用，才能成功实现城市更新过程中物质性、精神性和社会性相结合的空间生产。具体而言，城市更新需要关注以下几个方面。
一是降低城市更新成本，提升安居乐业和稳定生活的安全感。大规模拆除式的城市更新不仅容易导致大规模人口迁移，破坏原有的生活秩序和社区环境，还会因高成本而引发房价、物价等生活成本的上涨。此外，大量异质性功能的引入，可能导致社区生活服务功能的衰落，社区环境被割裂。因此，城市更新应尽可能减少拆除重建的高成本改造模式，以小规模渐进式更新项目为主导。同时，应高度重视维护城市社区的社会关系和社会网络，避免社区的碎片化。通过控制和降低城市更新的经济成本和社会成本，维护和不断健全社区的生活服务功能，提升城市生活的安定感和幸福感。
二是避免过度商业化和业态升级，保障公共资源分配的公平性。城市更新在调整不同社区的空间形态和功能时，往往也会改变公共资源的分配格局。消费设施、娱乐设施、旅游设施等的大量增加，容易导致对公园、菜场、托幼设施、养老设施、公交设施等普惠性公共服务设施和公共空间的挤压，也不利于城市内部不同区域间公共服务均等化进程的推进。因此，城市更新应高度关注公共资源分配的公平性问题，对功能导入进行合理的限制和引导，避免过度的商业化和业态升级。可以根据不同社区的公共资源配置现状以及未来需求，合理调整不同社区的各类公共资源的功能结构，适度向公共资源不足的老旧社区倾斜，构建公平均衡的公共资源分配结构。
三是基于功能复合式的空间生产方式，提升城市生活的便利度。大规模的城市更新往往会导致城市规模快速扩大，进而降低城市生活的便利度，其根源在于大规模的城市更新容易导致整体或微观层面城市功能布局的不合理。与部分“网红化”城市更新追求快乐浪漫体验不同，作为生活性的空间和场所，需要的功能应以满足生活购物、就业谋生、社区交往等需求为主，形成邻里生活的亲切氛围。在满足生活服务、营业谋生、社区交往、文化传承等核心功能的基础上，可以适当体现旅游观光、休闲体验等需求。尤其是各类中小型社区服务设施和社区商业设施的更新，必须以提升生活品质为首要考虑，以满足社区内在需求为第一要务。近年来，上海、北京等城市开始倡导15分钟生活圈的构建，根据不同社区的实际需求，提供小公园、小菜场、小商铺、步行道、社区文体设施等普惠性的公共服务设施，在步行可达的范围内构建包含生活设施、经济活动、社区就业、休闲娱乐以及社会交往等多种功能在内的城市基本生活单元。在城市更新中采用和推广这种功能复合式的城市空间生产方式，有利于提升城市的宜居性和生活便利度。
四是促进社区参与和多方共治，在提升文化认同和社区认同的基础上，建立和提高社区归属感。缺少社区参与的城市更新，不仅会使得相关利益主体缺乏有效的利益表达和沟通协商的渠道，社区的实际需求缺乏反馈机制，从而出现过度商业化或公共资源的供需不匹配和低效供给等问题，也会加剧社区的疏离感、碎片化。因此，城市更新不能仅依靠政府的强制性推动，或者由媒体和商业资本主导，而应积极推动多方主体参与，在城市更新的方案制定和实施中兼顾各方的利益。人民城市理念强调“人民城市人民建”，倡导居民与社区等多方主体的广泛参与，最大程度地保障全过程人民民主的实现。通过多方主体的沟通协商和良性互动，了解各相关利益主体的需求，引导多方主体合作共治的空间生产关系的形成，促进小规模渐进式的社区参与型城市更新，提升市民的归属感和文化认同。城市空间作为具有经济、社会、政治等多种属性的物质载体，其更新过程不可避免地会受到商业资本等多种因素的影响。只有在城市更新中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发展思想，才能保证生活逻辑不会在各种因素的影响下被商业逻辑、资本逻辑所代替。通过兼顾各方利益主体的实际需求，实现更新效果的可持续性和综合利益的最大化，才能真正实现以人为核心的城市更新。
综上所述，城市更新是一项长期而艰巨的任务，需要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发展思想，坚持科学规划、合理布局、文化传承、社区参与的原则，不断推进城市更新的各项工作。只有这样，才能打造出更加宜居、宜业、宜游的城市环境，让人民群众在城市更新中获得更多的幸福感、安全感和归属感。
（作者为上海交通大学国际与公共事务学院教授、博导）
【参考文献】
①黄晴：《生活导向城市更新的问题缘起、理论建构及其实践反思》，《东岳论丛》，2024年第8期。
②王若冰：《我国城市更新中保障公共利益的制度探讨》，《城市规划》，2022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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④冯树磊：《从“增长逻辑”到“共治体制”：城市更新的场域变革》，《城市发展研究》，2023年第5期。
⑤刘淑妍、吕俊延：《城市治理新动能：以“微基建”促进社区共同体的成长》，《社会科学》，2021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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