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的帝国,亦真亦幻的王者
Trumptastic,“特朗普式玄乎”。这是英国《金融时报》记者马丁·迪克森在和特朗普长谈后,专门造的一个词。现存的60多万英语词汇,在这个人面前都无力,只有造个新词才能描述他那种不可思议、让人目瞪口呆又过目不忘的特质。考虑到迪克森和特朗普的初见是在3年前,那时特朗普还未大张旗鼓地掺和政治,这个词照见的便是特朗普的一贯特质——某种与生俱来的“帝王感”。
他们见面的地点在纽约特朗普大厦地下二层的特朗普烧烤餐厅,餐厅的王牌套餐是“特朗普汉堡 + 特朗普冰淇淋”。身处自己打造的商业帝国,任何一个亿万富豪都会身心舒畅;只不过,在距离曼哈顿只有3公里的自由女神像的提醒下,美式亿万富豪多少会表现一点“自由做派”,或者随和,或者有礼,或者低调,实在做不到,还可以矜持。但到了特朗普这里,矜持,那是什么玩意儿?明明整间餐厅只有他们两个人在用餐,他却从头到尾都自豪地说:“这是全纽约最棒的自助餐厅。”“旅游旺季的时候吃饭队伍排得甭提有多长。”“那块鸡肉最适合你。”“我在苏格兰阿伯丁海边新建的高尔夫球场,档次非常非常高,高得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大家都说那是全球最好的球场。”“我建了一个举世无双的球场,我有大功于苏格兰,甚至英国。”“环保主义者的反对?哦,我开发的很多项目争议不断,但大家只要一看到结果,就欲罢不能地喜欢上了!”“啊哈,服务员,你看看记者的空盘子,这么瘦的人竟然吃完了整只鸡,我们真是全纽约最火爆的餐厅!”在他的热情洋溢中,迪克森过了半天才想起自己吃掉的只是鸡腿。
他迷人的女儿伊万卡和英俊的儿子小唐纳德走进餐厅吃饭。伊万卡打招呼说:“这可是纽约市中心最好的餐厅。”小唐纳德接着说:“因为我们一直在这儿吃午饭。”这就是他们给马丁·迪克森的见面问候。直到离开餐厅,走上第五大道时,迪克森还觉得,他被这一家子神乎其神的“特朗普式玄乎”麻痹了大脑。
但在特朗普的商业帝国里,没人会认同马丁·迪克森发明的这个词。他们绝不认为特朗普“玄乎”,恰恰相反,这是他们老板的真性情。马修·卡拉马里是这个商业帝国的运营官之一。任何曼哈顿的精英看见他精心修剪的八字胡时,都不会想到他的出身是球员和保镖。1981年,橄榄球队后卫马修去观看一场女子网球公开赛,观众席上正好坐着在曼哈顿崭露头角的地产新贵特朗普。赛场出现了骚乱,马修身手敏捷地对付了几个捣蛋分子,引起了这位新贵的注意,他告诉马修要聘请他当保镖。马修不愿意,特朗普也没勉强。后来,马修在一场比赛中膝盖严重受伤,再也不能打橄榄球。他找到特朗普,特朗普毫不犹豫地让他做了自己的保镖。从那以后,马修就“喜欢这个家伙”了,“我承诺我永远也不会让他发生任何事情”。35年后的今天,马修早已不是小保镖,而是特朗普商业帝国里安保、建筑管理、建造和保险等多项事务的负责人,“特朗普会一直提拔你,直到你无法胜任。没有任何条条框框”。这样一位高管,仍然愿意在特朗普演讲时站在他身后略微靠边的地方,目光始终追踪他,等他一走下台就努力紧跟他的步伐,就好像仍是他的保镖那样。“我只是享受为这个人工作的过程,和钱没有关系。”
马修并非孤例。当年开车送特朗普几个子女上学的司机,现在负责管理拉斯维加斯的特朗普酒店;在布鲁克林黑人区为特朗普父亲工作过的老会计,现在是特朗普的首席财务官;出身俱乐部的一名女招待,现在是特朗普的高尔夫营销部门主管。用特朗普次子埃里克的话说,在别的地方,“这种事情不会发生”。只有特朗普会这样,因为“我喜欢提携我认识的人。他们不存在吸毒问题,也不会酗酒。他们就像我的家人。我宁愿从底层选人,然后一步步提拔他们”。
所以,如果你和特朗普的员工们待在一起,你会觉得特朗普的帝国很感人。这个商业帝国不是一天建成的。上世纪80年代他意气风发,到处拿地、盖房、修酒店、办赌场。然后在90年代初,这些项目纷纷申请破产。直到1995年美国房地产市场反弹,他才恢复元气,打造新的帝国——用自己的名字冠名两个摩天大楼项目。此后又有了特朗普酒、特朗普茶、特朗普饮料、特朗普古龙水、特朗普床垫、特朗普男装、特朗普大学、特朗普真人秀……他的名字到处张贴,恨不得哪儿都有一个高调、奢侈又放纵的特朗普帝国。在外面,人们看到他充满“帝王感”的表现;而在里面,员工觉得他充满“王者”的真实能量。
小镇的王,推特的王
一个人想当王者,通常得遇到乱世才好。特朗普在2000年和2012年两度盯上总统宝座,两度未遂,像是随便客串了一把政治轻喜剧,没刷出什么存在感。无他,时机未到而已。
2016年的美国“决不是最好的时代,却可能是比较坏的时代”,这才是特朗普登台亮相的时代。
在宾夕法尼亚州的西部,有条莫农格希拉河,这条河曾是美国最忙碌的水道之一,无数的运煤船川流不息,把煤炭送进山谷深处莫内森市的钢铁厂;无数的钢铁工人蜂拥至此,在工厂中寻找工作。这就是工业时代美国崛起的标志性景象。但是过去的30年里,工业辉煌渐渐消散,钢铁产业不断外迁,海外有更廉价的厂房、原料、劳工。2008年那个寒冷的深秋,当金融危机爆发时,美国一座座汽车城相继窒息了,像莫内森市这样的钢铁城更是遭受了最后的致命一击。那一年,这个宾州西部的民主党重镇,理所当然地把选票投给了奥巴马,投给了他的“Change(改变)”和“Yes,We Can!(我们能)”。
8年过去了,媒体上不再有汽车城、钢铁城的消息,而是写满了美国经济回暖、就业再创新高的数据。对莫内森市的市长、一个78岁的老民主党人路易斯·马夫拉克斯来说,那些数据或许是对的,但他的城市感觉不到。他写了两封求援信给奥巴马,陈述问题:失去了1.6万个工作岗位,人们只能外出打工;人口因而锐减,只剩7000多人;几百栋公寓和楼房被遗弃,随便发射一枚炮弹都伤不到一个人;什么都很萧条,只有酒精和毒品异常活跃;居民们靠缅怀旧时光度日,尤其缅怀民主党总统肯尼迪1962年造访此城的盛况。
两封信石沉大海。2016年的夏天,路易斯做了他晚年或许最重要的一个决定:邀请共和党候选人特朗普来莫内森市演讲。6月28日,特朗普来了,居民们聚集在一个制铝厂里,这是莫内森市仅有的几个体面地点之一。特朗普的声音响起来:“宾州钢铁工人的遗产活在那些桥梁、铁道和摩天大楼中,正是它们组成了美国的伟大景观。但工人的忠诚却只换来了——你们比谁都清楚——彻底的背叛。我们的政治家激进地追求全球化政策,把我们的工作机会、财富和工厂搬到了墨西哥和其他国家。我们如何为孩子们提供更好的教育?为老人提供医疗?为大家提供更好的住房?工作,工作,工作!”
美国中部地区这些萧条的小镇很久未响起如此粗壮有力的声音了,“抢回工作岗位”和“美国第一”正是它们需要的救命稻草。特朗普就这样成了一座座小镇的王。
与此同时,特朗普也成了“推特的王”。有人说,美国三大社交媒体也是“人以群分”:精英们在脸书上高冷,文艺青年们在INS上文艺,而吃瓜群众在推特上围观。那么特朗普选择推特作为主战场,就是精心算计的结果——推特的用户群和跑来听他演讲的人群相当类似,他毫不犹豫地走上了“推特治国”的路。12月6日,他发推特说:“波音正在为未来的总统建造一架全新的747空军一号,但是成本失控,超过了40亿美元。取消订单。”波音公司股价应声大跌。才过了6天,他又发一条:“F—35战机项目的花费已经失控,我将为美国的军事建设和其他方面节省数十亿美金。”生产该战机的洛克希德—马丁公司当天就蒸发了20亿美元市值,不得不立刻宣布F—35战机降价。精英们觉得,特朗普的推特成了美国股市的晴雨表,简直是闹剧;然而吃瓜群众觉得,特朗普只需动动手指,发发推特,就能收拾大企业,你们不服,我们服。
有一点可以肯定,拥有1760万推特粉丝的特朗普,已成功绕开了媒体这个“守门人”。在当选总统后,他召开了两个“画风尴尬”的会议,一次是把媒体大佬叫到特朗普大厦开会,另一次是把硅谷大咖叫来开会。这两个会议在推特上备受称赞。原因很简单,很多美国人认为,硅谷把大量制造业务外包到海外,导致工作岗位流失,而媒体总是为硅谷叫好,现在特朗普当面批评“CNN都是骗子”,让过去怒吼“用火箭把特朗普发射到太空去”的亚马逊总裁不得不现场示好,多么大快人心啊!
这位卖过楼、开过赌场的大亨太谙熟民众心态,通过精确的手段一次次撬动民众的同理心。他找到了自己性格与当代美国民意的完美结合方式。
那么多“黑天鹅事件”,这是最大的
2016年8月29日下午,第一万名叙利亚难民抵达美国。
31岁的阿斯玛·艾伯塔卡在爱达荷州的寓所里看到了这条电视新闻,感觉有点战战兢兢。她是最早来到美国的叙利亚难民之一,那是2014年11月的事了,在叙利亚内战中失去丈夫的她,独自带着两个儿子,经过长达24个月的审查和面试后,终于获准进入爱达荷州。他们过了一年多安稳的日子,然而2016年夏天,当特朗普锁定共和党总统候选人身份后,他们的生活变了。“只因为我戴着伊斯兰头巾,人们就对着我尖叫,叫我恐怖分子。最近,还有一个美国男人攻击了我儿子。他突然走过去问我儿子:‘你是穆斯林吗?’我儿子回答:‘是的。’于是他一拳打在我儿子脸上。”
阿斯玛·艾伯塔卡知道,就在24天前,8月5日,特朗普发表了一个重要的外交政策演讲,再次重申“必须停止无意义的移民政策”。
这句话落点精确。它敲击在美国人的心坎上,也敲击在这个世界的不安全感上。
难民的命运早在13年前就已注定。那一年,美国打了一场伊拉克战争,致使数百万伊拉克平民沦为难民。当时,他们大多逃到相邻的约旦和叙利亚避难。然而叙利亚的平静也很快打破。2010年,美国大力支持的“阿拉伯之春”先后席卷突尼斯、埃及、利比亚、也门和叙利亚。风暴所到之处,无不是社会剧烈动荡,安全完全失控,经济朝夕崩溃,百姓难以生存。2011年叙利亚内战开始后,400多万叙利亚难民和此前累积的伊拉克难民、中东其他国家难民,不得不逃往欧洲。
德国等欧洲主要国家宣布接收难民,社会问题随即涌现:安置难民生活,加重了公共资源的负担;给难民工作,挤压了当地人的就业机会;难民鱼龙混杂,暴力事件增加,恐怖袭击也在欧洲扩散。难民潮的刺激下,一连串“黑天鹅事件”频频上演——英国人把怒气撒在公投上,投票脱欧;法国人把不满算在左翼执政党头上,总统初选中高票选出了反穆斯林的保守派菲永;意大利人把怨气发泄在宪政改革上,投票否决修宪。
美国算是好的,地理位置的遥远让难民很难涌进来。但自己搞砸的锅,不可能全扔给欧洲背着。今年所有的“黑天鹅事件”中,最大的还是特朗普当选。在8月5日的外交政策演讲中,他的一些话其实颇有道理:“我们屡屡犯错,从伊拉克、埃及、利比亚再到叙利亚问题,所有的行动都将这些区域置于混乱中。这一切都始于一个危险的想法,即我们可以在这些国家中推行民主,哪怕这些国家从未经历过民主或者根本对民主不感兴趣。我们撕碎了他们本有的政府机构,之后又对我们塑造的机构感到万分惊讶。结果导致发生内战,出现宗教狂热,数千名美国人丧失生命,数万亿美元打了水漂。无政府的真空状态刚好被‘伊斯兰国’利用。我们的外交政策是场彻头彻尾的灾难。”当他用谜一样的逻辑得出“拒绝移民”的结论时,正迎合了席卷欧美的反移民、反全球化思潮。
顺手,特朗普还抹掉了奥巴马的政治遗产。和伊朗谈判、与古巴和解,这是奥巴马打算留名史册的两件事。然而特朗普还没等到宣誓就职,就声称要退出伊朗核协定,“奥巴马总统和伊朗签了个一团糨糊的协定,结果刚签完不久,我们就眼睁睁地看着伊朗……虐待我们的10名水手,借以羞辱美国”。他还威胁要中止美国与古巴关系正常化,“奥巴马总统坐空军一号到达古巴时,没有领导人去迎接他,这可能是空军一号光荣的历史上从来没有过的”。
杰克逊的粗鄙,里根的强硬
浑身充满“帝王感”的特朗普赶上了他的时代,也赶上了历史的周期律。美国独立战争是“华盛顿和他的朋友们”领导的,他们都是乡绅,受过高等教育,从哈佛大学、耶鲁大学、普林斯顿大学毕业,在那时,他们属于全美国的“前10%”,其他美国人读完中小学就不错了。直到1828年总统大选,才跑出来一个颠覆者安德鲁·杰克逊。他的竞争对手是谋求连任的第六任总统昆西·亚当斯,哈佛毕业,精通外语,游历欧洲,其父亲更是华盛顿的接班人、第二任总统约翰·亚当斯。而杰克逊呢?来自边远乡村,13岁就当兵,没正儿八经地上过大学,爱酒,爱枪,胆大,好斗,在战争中成名。大选中他说,我们不需要那些哈佛、耶鲁的毕业生来统治,普通美国人就能管理好自己的国家。
这性格,这口气,听起来耳熟吧?
杰克逊赢得了1828年美国大选,后来又成功连任。他开启了美国总统的“粗鄙传统”,用今天的词来说,就是民粹主义传统。这一传统从未消亡,前几年风头强劲的茶党就是其代表。而特朗普,再次把美国社会悠久的、怀疑精英的那部分传统推向了高潮。
徘徊在白宫之上的另一个传统,就是呼唤强人政治。你没听错,别看美国自诩为“民主国家的典范”,动辄指责别国是“强人政治”,然而一旦遭逢重大变故,美国人也会爆发出对强人的崇拜心态。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在“大萧条”和二战的双重压力下,美国人选出了手腕强硬、被政敌称为“独裁者”的总统富兰克林·罗斯福(小罗斯福),甚至乐于让他突破宪法,连任四届总统。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在石油危机和冷战的双重压力下,美国人又选出了一个作风凌厉的里根。
特朗普在演讲中曾屡次向罗斯福和里根致敬。“上世纪40年代,我们拯救了世界,最伟大的一代击退了纳粹和日本的帝国主义者。接着,我们再次拯救了世界,冷战持续了几十年,但我们赢了。”历史总是惊人相似,时间走到2016年,在金融危机余波和难民问题的双重压力下,美国人选出了强硬不逊的特朗普。
“当世界太复杂,用传统的方式很难在短期内解决,也没有哪个领导人能够提供一个快刀斩乱麻的方案时,老百姓感到绝望,就会呼唤一个强而有力的领导人,来给他们希望。”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美国所所长达巍认为,历史就是如此,像一个钟摆,总在强人政治和自由主义之间来回,“特朗普就这样应运而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