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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4,民国三年

汪精卫欲与孙中山绝交

□ 李志毓(中国社科院近代史所助理研究员) 《 环球人物 》(

    汪精卫原名汪兆铭,是中国妇孺皆知的大汉奸。但在孙中山开辟的革命路途上,汪精卫又是孙中山的忠实追随者和得力助手,他们之间还有一段离合往事。反清革命时期,汪精卫备受孙中山重用,是其左膀右臂;民国成立后几年,两人政治理念日渐分歧,汪精卫试图以无政府主义另辟革命蹊径,一度对孙中山颇多不谅,甚至恶言相加;但最终,汪精卫仍回到了孙中山主导的政治道路上,由此而确立了其在孙中山逝世后的国民党领袖地位。

    “文武兼全之能员”

    汪精卫与孙中山初次会晤,在1905年夏,时值清末乱世,国家板荡,民变蜂起,满汉相仇,人心激越。是年,39岁的孙中山从欧洲回国,途经东京,22岁的汪精卫正留学日本,与好友朱执信等一起前往拜会。汪精卫深为孙中山联络人才、组织统一革命团体的主张所动。同年8月,同盟会在东京成立,汪精卫加入,担任评议部部长、机关报《民报》主笔。从此直至1910年谋刺摄政王被捕入狱,汪精卫是革命党的重要理论家与宣传家。他一面发表文章,传播革命思想,批判保皇党的君主立宪、开明专制理论,一面四处演说鼓动,为革命行动奔走筹款。

    汪精卫批驳立宪党人指控革命将招致瓜分之祸的文字,被孙中山视为革命理论之经典,尝言:“拜读精卫先生革命可召瓜分之论,不禁五体投地,神圣奉之”,认为该文“言中外之情势原原本本,使中国人士恍然大悟”,“透言列强之政策了如观火”。后来孙中山亲自在南洋《中兴日报》撰文批判“革命召瓜分论”,大段摘录汪精卫《驳革命可以召瓜分说》一文。

    1907年,汪精卫随孙中山到新加坡、安南、香港等地。当时孙中山忙于大局,奔走于各国,组织同盟会分会百余处,而汪精卫就承担起为革命宣传、筹款的重任。汪精卫的演说能力非凡。据说,当他还未到场,全场已座无虚席。当他踏上讲台,满堂即鸦雀无声,每逢讲至精彩热烈处,掌声如雷而起。还有人说:“汪君之演说,题目既簇新,而事事颇得肯綮,因此极得听众信仰,谓南洋华侨之觉醒,实出于汪君之力,亦不为诬也。”1908年3月,孙中山派汪精卫出席新加坡新舞台剧院举行的第二次革命演说大会,勉励侨胞人人作郑成功、洪秀全,博得热烈欢迎,侨胞群起高呼“革命万岁”。同盟会元老胡汉民说:“听者任其擒纵,余二十年未见有工演说过于精卫者。”

    彼时,孙中山与南洋侨胞的联络、筹资,常交与汪精卫负责,显示出对汪精卫的高度信赖。当时一些人非议孙中山“得名”“攫利”并质疑钱款的来龙去脉,孙中山在致吴稚晖函中说:“收款多由精卫,支款则我与汉民也。此事弄清,则可破疑惑矣。”

    然而,汪精卫并不满足于以宣传、筹款从事革命,心中常怀慷慨赴死之浩荡激情。尝言:“抵掌之顷,不敢忘喋血;濡笔之际,不敢忘执戈。”1907年到1908年,孙中山先后策划钦廉防城起义、黄冈起义、七女湖起义、镇南关起义、钦廉上思起义、云南河口起义等起义6次,皆告失败。革命行动陷入低谷,而清政府的立宪丑剧则“日演于舞台”。汪精卫恐国人将越来越相信立宪而不相信革命,须有一种“直接激烈行动”以振革命党人声势,于是与1910年1月潜入北京,谋划炸死清摄政王载沣。但他失败入狱,在狱中写下名言:“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孙中山说:“吾党失一文武兼全之能员,殊感痛惜也!”并竭力敦促各方同志打探消息,筹资营救。

    孙中山曾慨言,其发动反清革命,本不信有生之年能够成功。及至同盟会成立,集合全国留学生之英俊,为革命开一新纪元,“始相信革命大业可及身而成矣”。同盟会让汪精卫走到孙中山的身边,也让众多汪精卫这样的留学生加入到反清革命中来。辛亥革命成功后,汪精卫被特赦出狱,凭借高度政治声望,议和南北,受到双方倚重。孙中山论及辛亥之役,认为:“革命党人以一往直前之气,忘身殉国;其慷慨助饷,多为华侨;热心宣传,多为学界;冲锋破敌,则在军队与会党;踔厉奋发,各尽所能,有此成功,非偶然也。”汪精卫在这一过程中,发挥过不可替代的作用。

    “非复昔日之精卫”

    清廷被推翻后,孙中山选择退出政治舞台。在回答记者“退职后何所从事”问题时,他说将“发起一巨大之社会革命”。随后,他开始在各种场合演说平均地权、民生主义等问题。

    1912年8月25日,同盟会改组为国民党,推孙中山为理事长,但他表示对中国社会革新比党务与政治更有兴趣,便委任宋教仁为代理事长。他说,国力衰竭,非一时能解决,若只从政治入手,徒增纷扰,“必先从根本下手,发展物力,使民生充裕,国势不摇,而政治乃能活动”。

    孙中山不当大总统,有时势原因,但他仍希望革命战友守住革命成果。1912年2月23日,孙中山委任汪精卫为广东都督,汪精卫坚辞不就。他在辛亥前,即有一种无政府主义信仰,拒斥官僚政治。1912年初,他与同盟会元老蔡元培、吴稚晖、李石曾等在上海发起成立“进德会”,提倡会员不做官吏、不赌博、不纳妾等, 以改良社会风气。1912年8月,他和新婚妻子陈璧君赴法留学。他说:“兆铭之志,则以为革命后之最大希望,莫如藉言论出版之自由以传播真理,而移易国人之思想。”他还与李石曾、吴稚晖、张溥泉、张静江等人共同发起留法俭学会,欲以留学“造成新社会、新国民”,并发起成立《民德》杂志,“专发挥人道主义和科学知识,不谈政治”。

    由此可见,虽然民国元年孙中山和汪精卫都选择退出政治舞台,但孙中山对政治的态度,远比汪精卫现实而复杂。当汪精卫沉浸在“教育救国”中时,孙中山正忙于筹措资金,再图大事。1912年9月,孙中山电告汪精卫,“铁路计划已有端倪,蜀、滇、粤、桂、黔五省已由公认,即可着手先办”,希望他能向法国资本家商议借款,如有头绪,再往纽约、旧金山,请求美国资本家的帮助。

    没有材料显示汪精卫是否曾帮助孙中山筹集兴建铁路的资金。不过,正致力于留法教育运动的汪精卫,确实曾赴南洋为教育运动筹款。令他感到尴尬的是,他在南洋碰上了“争款”对手,他们都是从前的同志。

    当时,国内政治日趋恶化。1913年3月,宋教仁被北洋政府暗杀,袁世凯为千夫所指。4月,袁世凯在未经国会讨论通过情况下,悍然接受五国银行团有损国家主权的苛刻条件,订立2500万英镑“善后大借款”。孙中山认为,袁世凯的所作所为,“无一不与民国为仇”“其不轨之心,日甚一日”,开始策划武力讨袁,发起“二次革命”。追随孙中山从事反袁斗争的革命党人,为军事行动便赴南洋筹款。

    汪精卫虽然也反对袁世凯专权,但认为外患方殷,必须维持国内政局稳定,因此不赞成孙中山领导的“倒袁”军事行动,曾抱怨:“在南洋不难于向南洋同志筹款,而难于与来南洋筹款者争款……所希冀者,尚有一二之地与三五之人,未为他人所知,可以一筹而已。今始知此一二之地与三五之人,皆已在来筹款者之包围中。”

    因“争款”而与革命党人发生龃龉,使汪精卫与曾经的同志关系恶化。他在致吴稚晖信中说,革命党人说他受陈璧君控制,“乃无一毫之自由也”;革命党人还要编一本《填海录》,专述他的“变节”,谓从前以革命而填海,今以“恋妇”而填海;他们甚至要杀陈璧君。更让汪精卫不满的是,孙中山相信这些话,致书于马来西亚革命党人说:“精卫现受制于璧君之下,行动不能自由,非复昔日之精卫。”

    “二次革命”被袁世凯镇压后,国民党也被袁世凯强行解散,孙中山流亡日本。1914年7月,孙中山在东京组织中华革命党,以元勋公民、有功公民、先进公民等级制区分党员,使党员立誓服从孙中山,“如有二心,甘受极刑”,并盖指模为证。汪精卫对此激烈反对,欲与孙中山绝交。他在致吴稚晖信中说:“尽千万侦探之造谣、千万文人之曲笔,当亦不能想到杜撰出如此之党纲以污革命党人之面目……我等白白与中山相识一场。”中华革命党成立后,即在孙中山的组织下展开武装讨袁斗争。汪精卫没有参加,而是继续在法国读书、写作,参与组建“华法教育会”,践行他的教育救国理念。

    从孙中山、汪精卫的分歧以及汪精卫对中华革命党的不满,可见辛亥历史经验和无政府主义信仰对汪精卫的影响。在民国政党腐朽、军事专制渐成的新形势下,汪精卫对政治的理解还停留在辛亥革命的历史阶段,寄望于以风烈、道德、舆论感召国人,对于任何帝王思想或带有“专制”色彩的组织与行为方式,都强烈反感。而孙中山在此时已清醒认识到,一个组织严密、纪律严明的革命党对于政治斗争的意义,认为“国是未定,则吾人须有不可侮之实力,质言之,即是武力”。如何创造可靠的武力?须有敢死得力之党员。而将来革命成功,也须有此“真民党”承担政治重任。否则,即使革命成功,一般旧官僚纷至沓来,不过重演辛亥故事,不能真正维持共和。

    对于中华革命党引起的“专制”非议,孙中山认为,“一国三公,只足败事”,“专制”一词,本用于批判政府对于一般人民而言,若一党内之党员,一政府内之官吏,“则惟有使服从命令而已,不闻自由意思也”。在军事时期,党魁更有特权统领一切,党员各司其职,服从命令,焉能以专制为诟病,以不自由为屈辱?

    重新成为孙中山的臂膀

    1915年1月,日本驻华大使向袁世凯政府提出灭亡中国的“二十一条”。消息传出,孙中山批判袁世凯是甘心卖国的祸首罪魁,并致函南洋革命党人为讨袁筹款。汪精卫虽然在欧洲投身教育救国,但对于国内政治危机不能忘怀。得知“二十一条”的消息,他直斥日本为“木屐儿”:“木屐儿蠢动之消息,已如疾风骤雨而至……木屐儿已直视中国为彼之印度。”他于当年6月回归,提出“欲求中国不至于灭亡”的十三条构想,最终仍落在“教育救国”。但他也意识到,教育发挥作用的前提,是国家完全独立。若亡国后,教育之权操于外人之手,“虽欲不受愚民教育,亦有所不能也”。

    汪精卫对袁世凯的态度也发生转变,想重演暗杀摄政王的旧例,去暗杀袁世凯。他试过以蒙面、潜伏、“易容术”等办法刺袁,都未成功。他对吴稚晖说,宋教仁案之前,欲取袁世凯人头,直如探囊取物,然而当时袁世凯的真面目尚未暴露,总以为罪不当诛;当宋教仁被杀,袁“死罪已着”时,就对革命党人也早已有了防范,难于下手。这让汪精卫徒然感慨:“书生之不如奸雄,真矣无可救药之病。”现实政治的危机与无政府主义党人的无力,让汪精卫对自己曾经的抉择产生怀疑,感到不应在民国初年退出政治。

    袁世凯死后,北洋政府实权落入段祺瑞手中。段氏继续袁氏的独裁卖国政策, 公然毁弃约法,解散国会,引起全国人民强烈反对。1917年7月,孙中山高举“护法”大旗,联合西南军阀, 成立护法军政府,并于9月1日当选为陆海军大元帅。1919年10月,中华革命党改组为中国国民党,放弃了宣誓服从孙中山个人等苛刻条件,并大量吸收青年入党。汪精卫也于1920年10月奉孙中山之召,从欧洲回国,次年担任了广东省教育会会长和广东军政府最高顾问,1922年又担任广东军政府总参议,1923年成为国民党中央临时执行委员会候补执行委员。在这几年中,汪精卫重新成为孙中山的臂膀。在孙中山与各地军阀的周旋中,频现汪精卫尽心竭力的身影,特别是联合北方实力派反对直系军阀,就是汪精卫做的联络工作。

    当时,中国政治进入了一个新的历史阶段。国际共产主义势力来到中国,五四新文化运动培养的新知识分子登上历史舞台。孙中山以大智大勇,判定“今后革命,非学俄不可”。基于与汪精卫交往近20年,孙中山对汪精卫的思想与能力有着清醒判断,知他并不理解俄国革命,曾在致蒋介石的信中说:“我党今后之革命,非以俄为师,断无成就。而汉民、精卫恐皆不能降心相从。且二人性质俱长于调和现状,不长于彻底解决。现在之不生不死局面,有此二人当易于维持,若另开新局,非彼之长……现在局面由汉民、精卫维持调护之。若至维持不住,一旦至于崩溃,当出快刀斩乱麻,成败有所不计。”

    1925年3月12日,孙中山在北京溘然长逝。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汪精卫一直随侍左右,并根据孙中山平生著述及近来谈话要点,拟就了“政治遗嘱”, 然后读给孙中山听。孙中山听毕点头说:“好呀,我甚赞成!”接着,汪精卫又将起草好的“家事遗嘱”读给孙中山听。孙中山听毕说:“好!我极赞成。”

    在孙中山留下的权力真空中,汪精卫很快成为国民党新的领袖,担任广州国民政府主席、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主席、国民党中央政治委员会主席等职,迎来了其一生政治生涯最辉煌的时代。乃至1927年制造“七一五”反革命政变,搜捕屠杀共产党人、革命人士和工农群众,破坏孙中山制定的联俄、联共、扶助农工三大政策;在抗战时转为汉奸,更是违背了三民主义之“民族主义”。回想孙中山临终前对汪精卫所嘱:“希望诸同志努力奋斗,使国民会议早日成立,达到三民、五权之主张,则本人死亦瞑目。”汪精卫辜负孙中山,何其深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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