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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作《带灯》面世后接受本刊专访

贾平凹:“很多人根本看不到我的苦心”

本刊记者 | 王晶晶 《 环球人物 》(

    北京雾霾最严重的那天,贾平凹在亮马桥附近一家宾馆接受了环球人物杂志记者的采访。本来身体就不好的他有了点感冒的征兆,他用沙哑的嗓音,不紧不慢地跟记者聊着。

    此次来京,贾平凹是为了参加全国图书订货会。他的新作《带灯》适时出版,成为订货会上的一个亮点。36万字,贾平凹忙了3年,写了3稿。它以一个在乡镇工作的综合治理办公室女主任“带灯”为主角,讲述她每天处理的乡村纠纷和上访事件,最终,带灯在一次恶性事件中受到精神刺激,以悲剧结尾收场。“她是现世中的萤火虫,带着一盏灯在黑夜中巡行。”书的扉页中如此写道。

    从1987年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浮躁》开始,贾平凹就一直在关注农村,关注当下社会。《浮躁》写改革开放之初农村发生的潜移默化的变化;《高兴》写进了城的农民;《秦腔》再现社会大转型给农村带来的激烈冲击和变化;《古炉》追忆“文革”时代的农村……但《带灯》与他以往的那些长篇小说都不同。

    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前社长潘凯雄等评论家看来,这部作品开创了贾平凹“个人写作的很多个第一”:“这是他长篇小说里最贴近现实的一部,他原来作品中所有的魔幻、变形、夸张都没有了,只有近距离的写实”;“这是他第一次以女性为主人公,让其他人物都围着一个女人转”……

    “在农村自在得很”

    贾平凹到今天连电脑都没有买,一直过着潜心写作的生活。他住在西安,离家不远处有一个专门的工作室。每天早上,他老婆都会开车把他送到工作室,然后他一待就是一整天,晚上十一二点才回去。天天如此,年年如此,连春节也不例外。“所以严格意义上讲,我不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有时候和孩子10多天谁也见不着谁,头一天晚上回去孩子睡了,第二天早上起来孩子走了。”

    在那间堆满了各种书、资料的工作室里,贾平凹一写就是半天,吃饭也是自己下面条、饺子,买个熟食之类;晚上和几个好友散散步,边走边说话。“这样生活久了,现在就变得不爱见人,也不愿意让谁到我的房子来。反正我又不怕孤单,不怕寂寞,只要有吃有喝有烟就行了。”

    贾平凹唯一的爱好就是往农村跑。“有空就出去跑跑。在农村自在得很,没应酬,也没人管你,想看啥就看啥。有的地方或许还有个亲戚、作家朋友,可以告诉你很多情况。”在过去的两三年时间里,贾平凹去了陕南十来个县、渭北几个县、咸阳北边、河南、甘肃,“跑了好多贫困地方,收获还是大。你能看到农村真实的生活,我想一般领导肯定是看不到的。”

    带灯的原型就是贾平凹在一次下乡中认识的。“她算是乡政府的小干部吧,那地方都是山,她就把我带着满山跑,今天跑这家,明天跑那家,聊聊天,吃也在人家家里。”在贾平凹眼里,带灯的原型是“乡政府里的一个异类”。“她是当地人,毕业后就分配到那里,也没有其它地方可去。她读书多,算是知识分子,和周围同事的关系并不好,她根本看不上那伙人。乡政府那些人,成天喝喝酒呀、打打牌呀,‘带灯’却每天埋头读书,或者向往啥东西,有点小资情调。虽然挣不到3000块钱,但手上也算有个小权力,到村子里去农民还听她的,对她也好,有的也怕她,让她挺满足。她有智慧得很,口才好,碰着胡搅蛮缠的人,她缠得比你还厉害,一般人还说不过她。她也会用非正常的手段办事,哄哄领导呀、对老百姓软硬兼施呀,基层干部当得时间长了,她也有‘变态’的地方,但基调是善良,就是这样一个人。”

    认识“带灯”后,贾平凹每天都能收到她发来的短信,“今天开会哩,学啥文件哩,明天谁检查工作哩,乡上怎么想办法,她都告诉我。有的领导讲话、工作措施,她甚至都会发给我。差不多有两年时间。”直到现在,贾平凹的手机中,还保存着大量“带灯”发给他的短信。

    《带灯》这本小说,虽然以女主人公的名字命名,实际上却是在写整个基层政府的日常工作。“一般人不了解基层,把书一看,哎呀,中国最基层的政府就是那样。现实就是很残酷的。有时候,真是触目惊心。”在贾平凹看来,写作是作家的一种责任,“现在社会上的问题一边解决着一边又大量积压,体制、道德、法制、信仰、生态环境,等等。一些朋友说,你干啥的就是干啥的,自己卖着蒸馍却管别人盖楼。我说:不能女娲补天,也得杞人忧天么。”

    “水吧,你看着平平静静,但一进去,就把人淹死了”

    环球人物杂志:《带灯》这本书,写法和以前不太一样。比如章节上,全是用关键词串起来,有的两三行就是一个章节。这是出于什么考虑?

    贾平凹:这确实不是传统的分法。这次主要是写一个人,不像《古炉》、《秦腔》,一大堆人。《带灯》的线条有点单,就想把它分成一个一个,把它摇开。分得多了以后,空白处留下的那种气息,会让文字背后、让段与段之间有张力。这个我有点借鉴《圣经》。它也是这种分法。

    这算是变换个形式,有时候形式也起点作用。看起来有意思,也好阅读。

    环球人物杂志:您在书的后记中也说了,在这本书中有意在学习西汉品格。

    贾平凹:我以前喜欢明清的文章,觉得它们写得很优美、灵秀、有味道,但是那些文章里装饰性的东西多,适合写个小感悟呀、小风景呀。两汉的更有力量,它有史诗的效果,叙述过程中没有更多的修饰,是啥就是啥。尤其写带灯的日常工作时更是如此,很真实。我做得不一定好,但起码有这个意识,想增加文章的力度吧。

    我老家在陕西商洛,这个地方属于“秦头楚尾”,它有秦文化的厚重,也有楚文化的浪漫和灵秀。我的“品种”里有柔的成分,加上长期以来爱好明清文字,不免有些轻佻油滑的迹象,这让我警觉。

    环球人物杂志:小说里,您用了大量的隐喻。连“带灯”这个名字其实也是有寓意的。她原来叫萤,刚参加工作时跟着去强制计划生育,完事后在一片黑暗中看到了萤火虫,但查到“萤生于腐草”,觉得意义不好,就给自己改了名。其实是想保存心里的光亮吧?好像很多人都在让您解释这些隐喻,但您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们一看书,就知道了,不必明说”。

    贾平凹:确实有隐喻在里面,现实很残酷,环境就那么恶劣,她还得干,但想洁身自好呀,自己要坚持下去,那就自身带灯,自己给自己鼓劲么。萤火虫也是自身带灯,发出光亮,但萤火虫也有狠毒的一面……这都是有隐喻在里面的。

    有的人写作,特别刺激、激烈,很尖锐。而我的写作风格,表面上看着很淡,其实里面包含的东西很多。

    环球人物杂志:绵里藏针?

    贾平凹:对。就像水和火。有的人的东西你一看,老远就觉得光亮,而且烤得人不能进去。水吧,你看着平平静静,但一进去,就把人淹死了。

    环球人物杂志:在写带灯的时候,您是不是也从她身上看到了自己?带灯有时候办的事,比如去查县志看历代兴亡,不像一个有小资情调的女人喜欢做的。

    贾平凹:每个作家在写任何作品的时候,实际上好多东西都是自己的观点,肯定都要渗透作者的意思。

    啥叫智慧,我理解的智慧就是生活中你感悟的东西,积累着,出来以后就是智慧。处理事情,把事情看透了,举一反三能想到别的道理。带灯的生活也是这样。当然带灯处理那些事情时,不管她咋做,我写出来以后就是我假借她做的、说的。

    环球人物杂志:现实生活中,带灯的原型给您发短信。书里面,带灯给“元天亮”(省委秘书)这个人物写情书。好像小说最后也没有出现元天亮对带灯的回应?

    贾平凹:写小说的最怕人对号入座了(笑)。里面有真的也有假的,还有别的地方发生的事。所以我为啥不说带灯是哪个地方的什么人,要保护原型呀。

    元天亮要回应就麻烦了,这书就写成爱情小说了。情书只是想表达带灯的一种倾诉、追求,是作为带灯的一种理想来处理的。她需要这些。另外,如果只写工作、残酷的现实,读者也不爱看。

    “我并不是想去维护什么或否定什么,而只是想呈现问题”

    环球人物杂志:您也接触了大量的基层工作人员,对基层问题是否有自己的思考?

    贾平凹:好多问题我其实也写过。现在乡政府的工作,一个是寻找经济增长点,领导必须给地方上招商引资。其次就是大量的维稳工作。多少年了,一直在堵、截,就害怕上访的跑了,为啥我写这个东西,就是对现实有感而发。

    以前社会有好几条管理渠道:一个是行政管理,比如说乡政府,有村长、村支书这些;二是法律渠道,有派出所等;三是宗教,过去个个村里都有庙,咱不行到庙里烧个香发个誓,就不敢胡来;最后还有宗族这条线,几个德高望重的长辈,都可以帮着处理问题。是用各种线把你这个人网住,但现在社会转型过程中,庙、宗族都没有了,行政也成了虚的,仅仅是把人管住,也不指导生产了。而且现在农村发展得和城里一样,互相之间谁也不理谁,人和人之间特别陌生,也没有那种乡情了。

    说是有法制,可法制又不健全。为什么总告状?告状的人脑子里面还是人治的思维,他想着总有一个人能说了起作用。

    环球人物杂志:您说过:“一代作家有一代作家的责任”。写出这些问题,算是您的责任吧?

    贾平凹:也不是说咱责任心有多大,毕竟受过传统教育,“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你是这里的人,当然会为这里的安稳操心。其实咱也是白操心(笑)。所以只好把自己在基层看到的东西、悟出来的东西呈现出来。

    当然,作家不是开药方的,他也解决不了,也不执行具体政策,只能写出来引起社会重视。

    环球人物杂志:您已经在城市里生活了很多年,现在城市的问题也很多,为什么这种对农村的情怀却在您的这些作品中越来越强烈?

    贾平凹:我是从农村出来的,血液里还是对农村有感情,进城后这条线也一直没断过。农村年年发生啥事,不停地会有人跟我说,尤其我们那个村子里的事。虽然父母不在了,但祖坟还在,逢年过节还要回去祭坟。这是一个生命和灵魂连接的东西。

    另外,农村丰富得很。中国现在虽然实行城镇化,但毕竟是一个农业国家。农村面积大,比重也特别大,农民问题解决了,我觉得别的问题才能彻底解决。关心农村、关心农民其实是在关心整个中国的进展。城市里我只对文化圈熟悉,写起来会显得单调一点。

    现在更多年轻作家写城市里的社会问题,住房、医疗,等等,我觉得我还是写农村吧,因为那些东西越来越没人写了。我们熟悉的农村也在一步步消亡,或者在发生质的变化。既然我知道,就要把这一段写出来。

    当下生活很难写,你不能胡写,穿啥喝啥做啥,别人一看就知道你写得对不对。我要是写清朝的、明朝的,由我哩。“画鬼容易画人难”,画鬼咋都行,你画人,敢把鼻子安错地方吗?

    环球人物杂志:这是您耗费了3年心血的作品。您期望它有什么样的读者?

    贾平凹:中国有中国的文化背景,在这个背景下,发生的任何事情和解决这个事情的办法,都带有独特性。有时候让外国人没法理解,连中国人也觉得很荒谬,但确实存在。

    中国现在分左派右派,水火不相容。左派就说,你写的这些问题,都是改革开放闹的,原来多好呀。右派就说,这是现在体制不行,要换一种体制。从我的本意上来说,我并不是想去维护什么或否定什么,而只是想呈现问题,让有识之士思考解决方法,给世界提供一份中国经验。好多人根本看不到我的苦心,写作很容易就变成政治之争了。

贾平凹:“很多人根本看不到我的苦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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