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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战老兵用后半生守护战友英灵

释来空法师给人的感觉,并不像想象中的出家人。他的桌上放着两本《蒋介石日记揭秘》,抽屉里收集着《参考消息》,他热情地给记者展示搂着孙儿孙女的合影……

本刊特约记者 郑 彦 《 环球人物 》(

    农历十二月初八(阳历2009年1月3日),腊八节,释迦牟尼成道日。清晨4点刚过,天色墨青,月光透着寒意。在通往湖南常德德山乾明寺的碎石小道上,已有一些虔诚的信徒步履匆匆地赶路了。 

    87岁的释来空法师像往常一样准时起床,今天上午,他要上殿迎候前来膜拜的善男信女。6点做完早课后,释来空在大殿里转悠了几圈,和几位通宵筹备朝会的年轻法师寒暄了几句,又慢悠悠地踱回金刚殿旁的那一排平房了。他佝偻前行的身后,德山孤峰塔下腾起一轮朝阳,渐渐照亮了他的居所。 

    人生如白驹过隙,往事如烟成追忆。 

    弃笔从戎 

    2005年,为纪念抗日战争胜利60周年,常德市相关部门邀请众多抗战老兵召开了一个规模空前的纪念大会。而就在大会按既定议程进行时,一个身披袈裟的老和尚突然走进会场,在人们诧异的目光中缓缓走到最后一排。他一言不发,只是仔细地听,在小本子上不停地记。会议临近结束,主持人问还有没有人要发言,老和尚突然举起手,走上主席台,挥臂高呼:“中国人民不可辱!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抗日先烈永垂不朽!”之后,转身离去,整个会场为之震动。人们议论纷纷,不知他是何许人也? 

    他,就是释来空法师。没有人知道,他曾经是个打日本鬼子的老兵。 

    1月3日下午,记者来到了释来空法师的居所。墙上悬挂着两张照片,记载着他的历史:一张照片上的他身披袈裟,颔首微笑;另一张则穿着军装,神情严肃。 

    释来空法师俗名吴淞,1922年生于长沙。1937年,吴淞还在读高小时,震惊中外的卢沟桥事变爆发了。释来空回忆当时的情景,长沙街头满是抗日标语,他亲眼见到穷苦的人力车夫将自己一天所挣的几个铜板分文不留地投进募捐箱。“车上坐着的太太小姐们也受感动,将自己随身戴的首饰摘下来,扔进去。” 

    如火如荼的抗战气氛深深震撼了吴淞,和当时许多有志青年一样,他弃笔从戎。1938年8月,他在长沙河西岳麓山下找到在此驻防的税警总团,经过体检和考试,被录取为上等通讯兵。吴淞向上级告假一天,穿着崭新的军装回去跟家人道别,“邻居们议论纷纷,母亲并没有表态。那一晚,我睡得很不安稳。” 

    次日吃过午饭,母亲一直将吴淞送到街口,眼里噙着泪水。“我这才明白,母亲的心情其实很复杂很难过。我向她敬了一个礼,然后立刻转身走了,怕自己流泪。走出老远,我看见母亲还站在原地望着我。” 

    血战常德 

    吴淞在部队表现突出,一年之内连晋三级。后来,他被保送到中央陆军军官学校受训,结业后奉调辖赣西、鄂南以及湖南全省的第九战区。1943年秋,为切断通往川黔的陆上交通,日军举兵十万余人进犯常德,蒋介石亲自点将第74军57师师长余程万保卫常德。11月底,吴淞奉命随国民革命军第十军驰援常德,协同57师余部与日军展开激烈突围。由于敌我力量悬殊,此时的常德城已饱受炮火和毒气肆虐,沦于敌手。吴淞经历了人生中最为惨烈的一次战斗。 

    “刚作战的时候,我心里还紧张,但见的死人多了,也就拼了。就是喊杀啊,冲啊!顾不上想别的。”当时的战况之惨,释来空法师不堪回首:“清理战场时,整个常德城已是一座血腥恶臭、满目焦土废墟的‘死城’”。 

    会战结束时,吴淞所属的3师9团只剩下3个人。“我还记得9团团长叫张惠明,他冲在一线指挥时被敌人的飞机扫射,全身布满弹孔,死在了德山。战后,营长以上的阵亡者都被用棺材装着运到长沙。死的官兵太多了,棺材和船不够,营长以下的只能就地掩埋,很多战友就埋在这乾明寺的山下。” 

    回忆起当时人们迎接灵柩的情景,释来空法师心情沉重。“我去长沙那个码头看过,码头上摆满了一排排的棺材,很多人在哭泣……”常德会战历时两个月,我军伤亡6万多人,其中坚守16昼夜的57师,牺牲8000人,几乎伤亡殆尽。蒋介石听闻沉痛落泪,亲笔题词“天地正气”四个字。后人忆此战役,常常会说:“常德每条街巷都躺着数百具官兵的遗体,每寸土地都洒有官兵的鲜血。”日军战后以“凄绝”二字形容常德保卫战,承认中国军队的抵抗“堪为保卫上海战役后最激烈之一次”。 

    常德会战后,吴淞又参加了衡阳会战、长沙会战等战役,抗战胜利后被提为少校军官。解放前夕,吴淞曾在香港工作过一段时间。他本还可随国民党残军退守台湾,但因规定少校军官只能带妻儿不能带老人。“我唯一的哥哥被日本宪兵害死了,只剩我一个人,我走了,父母怎么办?”吴淞毅然返回长沙。 

    入狱23年 

    解放后,吴淞在亲戚的帮助下谋得了一个办事员的差事。本想平静度日,不料各种政治运动不断进行,工作努力、言行谨慎的吴淞也没能避开厄运。1959年11月,他以“历史反革命罪”被判处无期徒刑。 

    入狱第二天,吴淞向妻子提出了离婚。“她开始不同意,我对她说,不离婚对你只有坏处,对我也没有好处,你必须同我划清界线。”妻子无奈离婚后,37岁的吴淞在湖南省第一监狱开始了长达23年的改造生涯。 

    “我自认为从没做过亏心事,虽然被定为罪犯,但仍提醒自己不能自暴自弃,要在监狱里有尊严地活着。”1962年植树节,吴淞在监房的路旁种下了两颗树苗,眼看着它们长过了两层楼,枝粗叶茂。“冬去春来,叶子黄了、枯了,又发芽了。我每次出工收工,都抬头看看它们,生活才觉得有盼头。” 

    1971年初秋,年过古稀的母亲来监狱看望吴淞。“我当时正在做重体力活,挑着担子,看见母亲过来,突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半个小时的会见时间母子俩无言相对。临走前,母亲眼含泪水,说:“儿啊,我在世的日子不多了,盼你哪天能够回家。如果你不能为我送终,我死也不会闭眼!”说到这里,释来空法师放缓了语速,原本专注的眼神也变得黯然。“母亲走的时候我本想追上去,送她一下,但我又怕监管怀疑我搞什么名堂。就在我犹豫的时候,母亲已经走远了,我发现她一直没有回头望我,心里知道她在流眼泪。” 

    这次探监是母子二人的永别。1977年吴淞的母亲去世。直到1982年出狱后,吴淞才得知,母亲奄奄一息之际还盼着儿子能回来见她最后一面,不论家人如何安抚,始终没有闭上双眼。 

    漫长的囚徒生活,让吴淞躲过了十年“文革”的浩劫,但监狱里人性的脆弱也让他深有感触。当时,湖南省第一监狱进来过不少政治犯,有一个香港的政治犯常独坐在一旁,郁郁寡欢。吴淞担心他想不开,便拿出家人送来的蛋糕分给他吃。第二天囚犯碰到吴淞时告诉他,昨天正好是自己的生日,想到自己深陷囹圄,而远在香港的家人并不知情,心里十分难过。他托付吴淞,如果将来有机会出去,一定帮他写信给在香港的家人说明情况。不久,这位囚犯就自杀了。为逃避检查,吴淞将记下的地址分别写在几张纸条上,可惜后来还是都找不到了。“我只记得他是香港一个办报纸的,家在九龙,其他的都回忆不起来。”释来空法师如今一想到这件事,就觉得遗憾。 

    一切皆命运 

    1982年,60岁的吴淞刑满释放。出狱后,他靠在私营企业做临时工勉强维持生计。1995年,吴淞求授五戒。1998年,在常德石门夹山寺剃度出家,法名来空,乾明寺修复后来到德山。 

    记者问他为什么出家,他只说了一句话:“一切皆命运,一切皆缘分。” 

    尽管已遁入空门十年,但释来空法师给人的感觉,并不像记者起初想象的出家人。他的桌上放着两本《蒋介石日记揭秘》,抽屉里收集着《参考消息》,他热情地给记者展示搂着孙儿孙女的合影 

    看来,法师并不是消极避世的人。采访之前,记者曾担心自己的造访会打扰他清净的修行生活,或者他因已经“斩断尘缘”而不愿谈起往事。当记者向他坦露这层意思时,竟惹得释来空法师哈哈大笑,仿佛一个和善的邻家老大爷。他说,自己本来就是一个平凡人,何况真实的东西更无不可对人言的。“信佛如果太注重形式,那就是教条主义了,佛在心中,心诚则灵。” 

    “您怎么想到要在常德出家的?”记者问。 

    “常德是我的第二故乡。”释来空法师说,早在几年前,身体还好的时候,他时常去山上看看那些无名的坟墓,会会他长眠地下的战友。“我比他们幸运,抗日八年不知道死了多少人,我算是幸存者。大悲咒能超度,以前我每天早上念49遍,后来老了气力差了。现在我每天早上只能念7遍,超度遇难者,希望他们得到解脱,也希望战争中所有遇难者都能得到解脱。” 

    临行前,我问法师,战争和劫难过去半个多世纪了,您愿意忘记吗? 

    只听他叹了口气,半晌没作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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