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版:星辰副刊

中国能源报 2025年11月03日 M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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煤井深处的“星光”

■赵岩 《中国能源报》(2025年11月03日 第 20 版)

  下井前的准备,总带着几分庄严。脱下日常衣裳,换上那身粗蓝布的工作服,衣料硬挺挺的,带着洗不净的煤渍,像加上一层坚韧的皮肤。那盏矿灯是顶要紧的伙伴,卡在安全帽上,沉甸甸的。拧亮矿灯的瞬间,一道雪白的光柱劈开眼前的黑暗,心仿佛也跟着明亮起来。

  罐笼下沉时,耳朵里先是灌满铁索摩擦的轰隆声,随即是与世隔绝的静。光线一丝一丝被抽走,最后只剩头盔上那一点光,在无边的黑暗里,显得那么倔强。等到双脚踏上实地,才算真正到了煤的国度。这里没有风,空气里带着一股混着泥土与煤石的气味,吸进胸腔里,凉飕飕的。

  巷道幽深,仿佛没有尽头,头顶的光好像是这地心世界唯一游走的“生命”。它莽撞地撞上煤壁,乌金的岩层顿时醒了,竟泛出些湿漉漉的、亮晶晶的光泽,仿佛亿万年前那些古老的森林,刹那间复活了,眨着无数细碎的眼睛。光柱再往前探,便照见一根根支撑的液压柱,它们默然立着,像一群忠实的巨人,用钢铁的脊梁,为我们撑起一方可以呼吸的天空。

  工友们散在各自的掌子面上,远远近近,也有几点灯光在黑暗里摇曳,像夏夜田野间零落的萤火。我们不常说话,只是偶尔,黑暗中会传来一两声沉闷的金属撞击声,或是一声含混的吆喝。但这寂静,却不叫人害怕,那几点光,便是无言的陪伴。

  有一回,中间休息时,我看见老陈靠着煤壁坐下,就着头顶那盏灯,从贴身的口袋里摸出个小本子,又拿出一小段削得尖细的铅笔头。他侧着身,几乎将脸凑到本子上,那双常年攥着钻机、被煤粉浸得黑黄皴裂的大手,此刻却异常轻柔地握着笔,在本子上慢慢地、一笔一画地移动。那专注的神情,像在雕刻一件珍宝。我后来才知,他那小本子上密密麻麻记着的,是儿子认得的字,他歇着时,就照着样子,一个一个地学,一笔一笔地描。他说:“娃娃念书了,信总得会看,也会回信才行。”那点昏黄的光,静静地笼罩着他和膝上那一小方天地,在他周身勾勒出一圈毛茸茸的金边。他描画的哪里是字,分明是在描摹一条通往地上课堂的路径,描摹一声儿子清脆的“爸爸”,要将这地底所有的阴冷与沉暗,都暖成一纸温柔的叮咛。

  我忽然觉得,我们头顶的这盏灯,不只是灯。

  它不像天上的月,清辉漫洒,带着清冷,倒像一颗颗坠入地心的星辰,执着地在狭小的轨道上运行。每一颗星辰,都住着一个家,那光里,有妻子倚门的张望,有儿女熟睡的脸庞,有老母亲饭菜的温热……我们这些“采星”的人,日复一日,潜入这黑暗里,用自己的身躯托着这颗微小的星,缓缓地行走。我们采掘着黑色的煤,而我们头顶的光,便是今时今日的人间烟火,是活着的、温暖的、永不熄灭的太阳。

  这么一想,四周的黑暗仿佛也柔和了许多,像一片最深沉的夜幕,来映衬这一点点光的珍贵。

  终于,又坐上上升的罐笼。那点光在渐亮的视野里,慢慢淡了,终至不见。推开井口那扇沉重的大门,午后的阳光哗地涌了过来,将我彻头彻尾地淹没。我眯起眼,感受着那热烈的暖意。

  天上的太阳真好,但我知道,煤矿工人的内心深处,永远亮着另一缕星光,它来自大地最深处,黝黑、明亮、滚烫。(作者为自由撰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