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鲁南乡下，至今保留着烧卖开水的风俗。

　　沿街口搭一个茶棚，棚顶被煤烟熏得黝黑发亮。棚下一排灶膛，上面整天坐着一排嗤嗤作响的铁壶。那铁壶不知历经了多少时光，已难辨底色和材质，单看黑如木炭的提梁，外乡人是断不肯喝这一口水的。不过，若等到水开鼎沸，店家将一壶热气蒸腾的滚水倒入暖瓶，顿然一股芳香扑面而来，如同五月的麦香，宛若深秋烤熟的山芋，犹如妙龄村姑走过留下的肤香，这时你会惊叹：“原来，这才是没有任何污染的水，沏出纯天然的茶香啊！”之后，便生出三分干渴，急着要痛快畅饮一场了。

　　家乡人喝茶不讲究茶料，碧螺春、大红袍、毛尖青峰，对他们而言简直是奢侈品，他们冲茶叶，多是用大麦、高粱、谷子、大豆等五谷杂粮混合炒制的“煳粮茶”。经滚水冲泡后，五谷茶浸出五谷和谐的温润色泽，仿佛穿越陈年风雨的古铜，泛着悠远的青光。一碗茶下肚，茶水软绵得像祖母讲了千百遍的故事，轻轻拂过胸腔；两碗茶过后，茶力弥漫扩散，先打个哈欠，再伸个懒腰，腿血活、臂生力，浑身的气魄就回来了。于是，农具叮咣、机车鸣笛、父母下地、儿女上学，你呼我唤中，整个村庄活泛了。

　　五谷茶不仅消积化食，亦蕴藏了五谷经文火煨制后洇出的滋补营养，是农家人的最爱。尤其赶上庄稼收获，家家檐下都会挂几串麦穗、高粱、谷子、大豆，待所有穗头集齐，主妇们取下穗头，用簸箕搓去节草，搧去杂质，涮净了吃饭的大锅，待文火烤干铁锅，将五谷倾囊倒入，轻翻慢搅，直到发出轻微的爆响，粮香四散，一锅五谷茶算是该出锅了。

　　古人说，茶有散郁、养生、养气、除病、利礼、表散、赏味、养身、行道、雅志十德。农家的粗茶，取自霜欺雷打、风吹雨淋的粮食，并不具备这些德行，但比时下流行的养生茶更有一份温情。离家多年的游子归来，柿子树下，少年玩耍的青石台上，从粗糙的茶罐里抓一把五谷茶放进大瓷壶，片刻，茶香逸出，将一泓泛着幽然青光的茶水斟入粗瓷大碗，仰首痛饮，仿佛又回到了上树爬墙的少年时光，与孕育五谷杂粮的故土更亲近了。或从田间归来，带着满身疲惫和饥肠辘辘，端起家人早就备好的一碗温热五谷茶，畅饮下肚，劳乏顿解，望南山茵茵，听河水潺潺，心底生出对故乡的无限眷恋。

　　祖母常说日子如茶，年少时不解其中滋味，如今人到中年，回想冬雪覆盖时猫在炉火氤氲的屋中，秋雨淅沥时看乳燕戏雨，春暖花开时看炊烟直入长天，再细品母亲亲手烹制的五谷茶，追忆“也旁桑阴学种瓜”的岁月，听院门吱呀，方知农家日子如同五谷茶一般绵长、静远和美好。

　　(作者供职于枣庄市山亭区委党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