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和老秤

　　母亲说，老秤是爷爷留下的一份遗产。当时除了老秤，还有三件陶瓷缸。四样东西，父亲兄弟四人各选一件，因母亲坚持，父亲才选了老秤。

　　对于这杆民国时期十六两制老秤，母亲与父亲的看法截然不同。父亲觉得家里不做买卖，放杆秤没多大用。母亲却说：“天地良心，庄户人家过日子就是相互有个用处，家里放杆秤，自己不用别人用也是好事。”

　　“天地良心”，是母亲的口头禅，多年后我才明白，这个口头禅源于老秤。古人设计杆秤时寓意深刻——一颗星一两，一斤十六颗星，分别代表北斗七星、南斗六星和“福”“禄”“寿”三星，南斗星代表天，北斗星代表地，“福禄寿”三星代表良心。

　　我家住在偏僻的山区，过去村里做买卖的人少，有杆秤的人家更少。那时，一大早听到叫门声，准是有人借秤。见有人登门，母亲总会笑着告知：“天地良心，我家的秤，秤砣轻，称东西的时候秤杆一定要翘得高一点。”母亲担心买卖东西亏了他人、伤了和气。

　　母亲人缘好，村里人都愿意到我家里与母亲唠家常。父亲不服气：“就你人缘好，咱家的院子都不用拔草了。”母亲却乐了：“天地良心，人缘好坏是用秤称出来的。”

　　我记事时，国家早已统一计量标准，十两为一斤。但十六两老秤和十两新秤可以换算，但在母亲心里，似乎只有家里的老秤才公平。她说，老秤有“福”“禄”“寿”三星，短斤缺两是损星，缺一两无福，少二两损禄，短三两折寿。“诚实信用、不欺不瞒的人才有资格使用这杆老秤。”

　　提起邻家光棍叔，母亲说他好吃懒做，四十好几没娶上媳妇，他不配使用我家老秤。他总拿老秤捣鬼，借人家十斤面粉还人九斤，坏了老秤的名声。说归说，母亲又何曾不希望光棍叔像称秤一样，公道做人，早点娶妻生子呢！

　　母亲是旧社会过来的人，生育了七个孩子。小时候日子艰难，生活像一个大秤砣，重重坠着母亲的心。那时，她经常说着口头禅，叹着气，头也不抬，一边自言自语，一边缝补着我们的旧衣服。她曾跟我说，自己命轻不过三两，是算命先生称过的，一生受苦受累的命。我一直不解，是母亲命轻呢，还是穷日子分量太重？

　　母亲爱拿老秤说理，用老秤称事，家中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要用秤称一称。那天，她对父亲说：“二丫头二十好几了，该找婆家了。” “嗯，不急。”父亲答。“你一天到晚就知道干活吃饭睡觉，你拿秤称一称在孩子心中的分量！”

　　生活处处，似乎总离不开秤。

　　母亲说我是用老秤称大的，我出生时身体瘦小，用老秤称只有三斤七两（折合现行十两秤四斤四两）。父亲担心养不活我，而母亲却三天两头用包袱皮裹住我，用老秤称，一星一两数着、记着、盼着，生怕短斤缺两。出乎预料的，一个弱小的生命在母亲精心呵护下，如同从温棚里移栽的一株秧苗，慢慢适应了新的世界。可以想象，那时的我，仿佛一只小幼虫在秤杆上缓慢爬行。母亲说，最后一次用老秤称我时，秤杆上秤砣挂到了秤尾，秤杆撅了秤砣。

　　记得有次期末考试我没考好，母亲指着门后的老秤说：“天地良心，考试和称秤一样，半斤八两，一称就知道。”其实“半斤八两”这个成语，也源自于十六两老秤。母亲的话像她亲手做的手工馒头一样，吃着有嚼头，耐人寻味。

　　母亲喜爱老秤，总爱说“天地良心”，渐渐地，我学会了对着老秤思考。在人们普遍使用电子秤的今天，我依旧喜欢用老秤诠释人生，喜欢拿老秤称一称懂得，称一称收获，也称一称遗憾和惭愧。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母亲离世后，老秤始终挂在老房子门后的墙上，再没有人使用过。老秤静静地守着，等着，见证着历史的变迁。

　　（作者供职于黑龙江密山市兴凯湖电业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