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高、中间平，这儿便叫作高平。

　　徐师傅说，高平的玉米地，越来越热闹了，那些野猪、野兔、野鸡，经常在里头乱拱乱撞，或是扑棱棱冲向天空。对于大大小小的不速之客，村民们要是碰见了，既不会满脸惊惧，也不会心生欢喜，他们早就习惯了，如同一转身，随便面朝哪个山岗，都能看到老房子一样。奔跑的田野动物、静止的千年古建筑，这两样，在高平最不稀罕。

　　短驻山西，一下高铁便琢磨，腾出来的半天空闲，给谁呢？平遥和五台，这十多年间，屡次造访；娘子、雁门二关，城楼上的古朴笔画，像人额头的一道道皱纹，我仍清楚记得；脚下的太原，汾河也好、晋祠也罢，我都丈量过，都用情书写过。唯一陌生的，要数晋东南的高平了。它的古建筑，犹如冬夜里的一盏盏红灯笼，一直在我眼前亮闪闪地晃动。我受不了这样的诱惑，我得连夜出发了。

　　高平友人说，半日工夫，顶多去两个地方。我问徐师傅，明儿赶早，省去午饭，能不能看完那四个全国之最？第二天拂晓刚露白，他一脚油门，就带我进山了。

　　抵达中庄时，这个村子刚刚醒来。顺着斜坡，我从关帝阁一路走到了大悲阁，两旁全是枯黄的旧宅，有的房梁已经坍塌，残垣孤耸；有的墙体早被压驼，随时可能撑裂。姬氏民居隐藏在石槽和玉米堆后面，它完好无损，从忽必烈的至元三十一年开始，与一场又一场风雪硝烟持续搏斗，顽强地坚守到了今天。它气色红润，四肢有力，仿佛一名归隐的沙场宿将。它的身世并不显赫，木材粗糙、石料普通、选址偏僻，但它遇到了用心的匠人。匠人们一边研究曲面和力学，一边在门墩门框上绘制花边和牡丹。经过一番神奇的构思，作为我国发现最早的古代民居，它在中庄村北缘，低调地存活了700多年。

　　郭发却很高调。他在开化寺的墙壁上大幅涂抹，什么都画。那些精通北宋艺术史的学者们，个个纳闷了——郭发是谁呀？

　　从中庄出发，才听三五首曲子，便望见开化寺的标牌了。寺建在半山腰，要爬一段很高的台阶，才能气喘吁吁地进入山门。在寺里面，我不敢大口喘气，郭发的壁画，看得我目瞪口呆。他的画，端正，隽永，一点儿也不浮夸。他将铅粉、石绿、朱砂灵活调配，既画宫殿楼阁，也画茅舍草房；既展示国王和太子的生活经历，也描绘翩翩舞女的甩袖瞬间。他的笔下，除了屋脊、店首、门钉，除了冠冕、璎珞、飘带，还随处可见北宋时期的世俗百态：费力张网的渔民、赶牛犁地的农夫、月下织布的女人、举刀砍肉的屠夫、面目狰狞的盗匪、猥琐奸诈的官吏……单就这些形象来说，郭发对那个时代的记录，比《清明上河图》还要具体写实。也难怪，很多追随者进山入寺，纷纷蹲在他的画前，终日膜拜。

　　开化寺的门轴，无论游人多少，总热情地转动着，准点开启，准点纳客。二郎庙却任性得很，临近正午时分，还锁得严严实实。在铁锁边上，我找到了一个手机号码，打过去没人应，再打，终于接通了。对方说，高岗下，第一户人家有钥匙。这第一户人家，院墙高七八米，院内的小狗耳朵灵敏极了，离我好几十步呢，就汪汪叫唤了起来。正在扫落叶的陈大姐，连忙探出半个脑袋，没等我开口，便将挂在墙角的钥匙从钩子上取了下来。她叮嘱我，进门要登记，出门要锁牢。我说，好，一定。

　　一推门，旁边就是一座戏台，在戏台的石栏板上，刻着金代的某个年份。人们寻访二郎庙，没一个是冲着二郎神的，勾起人们兴味的，全在这座戏台。金元时期的晋东南，几乎村村都有庙宇和戏台。往上追溯至汉代，这里就已经出现为祭祀而演出的乐人了。我是音乐界的门外汉，可我随性一登台、肆意一亮嗓子，竟也能感受到这座戏台的精妙之处。四角的圆形立柱，根根粗大硕壮，由它们围合成的紧致空间，三面封闭，一面开敞，高低声响通过光滑的墙体全部反射给观众。我轻轻念了一段元杂剧里的楔子，台下的徐师傅说，能听见，听得清清楚楚。

　　跟二郎庙一样，崇明寺也建在高岗上。穿过重重叠叠的玉米地后，在一大片黄红相间的农田尽头，我老远便锁定了这座寺庙。它正晒着太阳呢，对我的到来，似乎无动于衷。独自倚靠门口的，是一位中年妇女，她没织毛线，没看手机，唯一认认真真在做的，就是陪着寺庙一起晒太阳。进入断梁殿时，她快步赶了过来，我以为要补门票，谁知她一摆手，说义务给我讲讲。从唐朝遗风到宋代特色，从断梁结构到承重原理，她旁征博引，滔滔不绝。这哪是普通的中年妇女啊，分明是一等一的古建高手。在正殿门旁，竖了一块古碑，我指着最后一行的“淳化二年”，还没来得及发问，她就主动开讲了：如何建寺、如何修殿、如何管护……一下子将我带回了宋太宗时代。作为一个学历史的，我在她面前，竟然插不上话。

　　打崇明寺下来，回望身后的一道道列屏，我看到了太行山的脉搏，看到了一寸寸黄土无比坚毅的表情。虽已千年，那些民居、壁画、戏台、断梁，仍铮铮地挺立着。高明的古人、淡然的今人，因为这些可以触摸的记忆，高平的每一处都值得奔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