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的市花是桂花,市树是香樟。柳树似乎没有名分,不打紧,柳树属于河岸与湖滨,属于“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阴里白沙堤”——这就够了。如果说西湖是位明眸皓齿的佳人,那么,柳树便是她的秀发,长发千丈,随风摇摆,一会儿轻柔,一会儿狂野,像跳动的音符,予人以无限的遐想。古人称赏杭州,招牌的说法是“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那是对水陆两种代表性草木的大写意;而“柳色青青带雨新”才是杭州的肌理与细节,也塑造了杭州的柔美与灵秀。西湖岸边的柳树,在我的心目中,便是含情脉脉的苏小小,以及才华横溢的陈端生、林徽因……西湖的柳树活着,她们也就活着,若是哪天柳树缺席了,她们也就不在场了。
当年徐志摩与好友同游西湖,一同在湖心亭看晚霞、看湖光、看初花的芦荻。其中一位女士,贪看柳梢头的月,于是,他们把桌子移到窗口,这才是持螯看月了。我年轻时在徐志摩的《西湖记》里读到这段记述,受其感染,从此迷上在湖心亭的柳下看月。只要回杭州,就算再忙,也不废此雅好。湖心亭不只是一座亭子,它是一个小岛的指代,岛上柳丝低垂。夜晚,任意靠上一棵柳树,仰观天上明月,银盘似的,寂然不动;动的是柳条,左右往返,摆动不居,如同雨刮器,让我的视线,永葆清晰与明朗。西湖之柳,虽然也落叶,然而叶落与新叶萌生,间隔不过一周。所以任何月份,只要天上有月,柳树都是我看月的伴侣。
我喜欢柳树,是因为柳树作为一个独特的树种,具有完整的意义生成形态,所以,在东方人的生活史与文学史上,柳树一直是不可或缺的存在。先民遍植杨柳,不独是构筑美景的需要,也是人们情绪与信仰的寄托。杨柳之美,贵在枝条细长,柔弱无极,在微风中随意摇曳,风流自适。柳树的树干,也不必像松柏那样挺拔耸立,俯仰傍斜,柳条自然下垂,看上去反觉轻松自在。一言以蔽之,柳树集逍遥之美与娇柔之美于一身,从而成为“唯美之木”的首选。环湖之柳、白堤之柳、苏堤之柳、湖心亭之柳,共同塑造了西湖的灵魂,微风一起,所有的美妙感觉就全出来了。西湖柳之外,西安的灞桥柳、金陵的台城柳、开封的上河柳、济南大明湖柳,各是一方的自然景色,更成为当地的一种人文符号。
形容女性的美貌,便说她“芙蓉如面柳如眉”;谈人生前景暗藏希望,自然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皆于“柳”有关。而“柳嚲莺娇”这个形容春景之美的成语,与杭州的“柳浪闻莺”最是贴切。西湖十景之一的“柳浪闻莺”位于清波门外湖岸一侧。入园,只见柳枝随风若细浪,耳边同时传来自在娇莺婉转啼声,既娱目,亦娱耳。找个亭子坐下,柳之色、莺之声,漫漫滋润你的身心。不说“宠辱皆忘”,起码精神压力会大大缓解。因此之故,在杭州的时候,我总喜欢过孤山、穿白堤,经由湖滨路、南山路,在“柳浪闻莺”那一带,一待就是好几个小时。时而在树干上靠一靠,时而与柳条牵牵手,有时则纯然是默默地跟某棵柳树对视,也总是相看两不厌。
我寄居的合肥,也有自己的柳树,人们称之为“合肥柳”。宋代姜夔的相关词序里说,“合肥巷陌皆种柳”“唯柳色夹道,依依可怜”。姜夔身世飘零,青年时出游扬州、合肥,旅食于江淮之间,也因此,才有了赤阑桥之恋。然而,赤阑桥畔树,只结一粒空,生命的落脚点,终究是杭州。杭州断桥、钱塘门那一带,虽是“万柳如云,望如裙带”,不过说到底,在姜夔的心目中,此柳非彼柳。又或者在他那里,眼前的西湖柳、心中的合肥柳,都如缥缈烟云,总会随往日悲欢游荡而去。
今年春天,我曾在杭州的外东山弄往了一阵子。那时惊蛰甫过,春风送暖,春雨如酥,随之而来的,湖山间,“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到湖滨单看一株柳树,似是立足于物质世界,然而,作为柳树的知己,我清楚,她亦同时存在于人们的认知世界与审美世界。“隔户杨柳弱袅袅,恰似十五女儿腰。”杜甫的观察与想像,穿越千年,依旧深刻地影响与启发着我们。沿着文人先贤的字句脉络,看山外青山,观环湖绿柳,却原来山非山、湖非湖、柳非柳,好一似大块文章,洇染浪漫之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