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算起来,我应该有好几年没去山中了。吾乡无山,对我来说,无事访山,便如同拜访住在远处的亲朋师长、慢时光里的玩伴好友。
山中有茶和泉。在群峰合围的山中,我喜欢问茶访泉。要求不高,也不挑剔,大多时候,问茶,问的是野茶;访泉,访的是野泉。
有一次例外,我在武夷山中走了许久,拜访山壁上的大红袍,远远地,看见山腰岩石上站着几株老茶树。
也曾想去皖南山中的猴坑,看看那里生长的猴魁。每饮此茶,我就想着那个地方,茶树青青,白云滋润,不知道附近的山冈,还有没有活泼跳跃的猴子。
茶在高山,清风流韵,想去山中,大多是冲着它们。山里的生活简单,人也变得简单,在山中小村,我看到潇洒的人,坐在古树下拱手闲谈。
从前山中有高士,这是山林吸引我的地方,也是它的迷人之处。山中曾经有人来过,那些朦胧身影消失在山岚烟雾中。那些曾经隐居山中的人,经年累月在山中生活,大山阻隔了他们与外界的联系,他们惬意潇洒、自得其乐:山中木屋,小灯寂寂,品粗蔬清酒,醉卧石上,拂松涛清风,于溪中捉月;或待大雪来临,望漫天飞絮,在雪中手舞足蹈……大山成全了他们,以天幕苍穹为纸,也刻画了他们。孤独的人在山中快活,在山中逍遥。因此,山中虽清寂,却有不俗的灵魂,这也是大山的魅力所在。
山中客,一个极易引人遐想的名字。唐代诗人韦应物诗云:“今朝郡斋冷,忽念山中客。”那时候,诗人坐在郡斋里感觉很冷,便想起山中的朋友——他会不会正在涧底打柴没有回来?回来后,该煮些清淡的饭菜,用来抵御风寒。此时,老韦多想怀揣一壶老酒去看望朋友,可这黄叶落满空山,在什么地方才能找到他呢?
登绝顶而小天下,岩石间有隐隐的身影,或啸或吟,踏歌而行,心轻如云絮。我观夜晚的山峰,相互敬重,相互谦卑,如几个贤者,拱手而坐。
山中应有师,云石是吾师。人行山中,石浴云雾中,影影绰绰,水墨浸润。幽谷是云之窝,那些一团团、一片片的云,若蘑菇,若羊马,若棉絮……就在山谷里孕育,在山谷里降生,游荡、升腾。
石相似,却各有不同,沉稳、谦卑。多年前,在黄山,同行的一位写诗的朋友走累了,想半道折回。他像一只泄气的皮球瘫坐在路边的石头上歇息,喘着气,抹着额上的汗说:“这山也没什么看头,除了松树,还是松树;除了石头,还是石头。”
还好没有回头。天都峰、莲花峰、光明顶、始信峰、玉屏峰……那年初夏,我们几个文学好友坚持着爬完黄山,领略峰回路转之景、山重水复之境。
那次,耐着疲累的诗人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写了一首小诗:“凝视一块石头/它们是什么/是凝固的冰川,或是海的一部分/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粗粝地承受着风吹千万年/站成不变的姿势。”
读石如读书,读山的神韵,山的气度,山的纹路。雁荡山中有许多大石头,我喜欢那些刻在石头上的字。那些字,大的,小的;长的,方的;粗犷的,秀丽的;一笔一画的,龙飞凤舞的;含蓄古朴的,顶天立地的……在山中,它们是刻在竖立着的石头上的。那些刻着字的石头,人在夏天摸上去感觉甚是冰凉。峰峦间,我们与石都是山中客,只是日日山间石相似,年年山中客不同。
山中应有友,花树是吾友。在古人眼中,野山的梅花如良友。宋人谢枋得在武夷山中留诗:“十年无梦得还家,独立青峰野水涯。天地寂寥山雨歇,几生修得到梅花?”他独立青峰之上,面对着浩浩野水。山雨初歇,天地间一片寂寥,诗人自问:我要经历多少岁月,才能修炼成像梅花那样的品格呢?
山中巨树见证时间的长度和宽度,树影如瀑,似乎还能听见那潺潺的光阴水流声。
我喜欢看一人、一牛、一古树的山中场景。清晨,农人身披蓑衣,肩扛铧犁,从浓荫如盖的古树下经过,抬头看,是万千光线穿透苍郁绿叶,把光影筛下。
某年,在浙西南的丽水山中,我和朋友去拜访一户人家。盘山而上,在半山处,见一棵古树苍苍而立,华盖如冠,冠径十几米。那户人家就在古树旁边,我们沿山道拾级而上时,主人早已站在树下等候我们,旁边还趴着一条大黄狗。古树沉默,山中人话也不多,只是用微笑表达热情。我在山中,细观那树,想到树也有树的性格和处世态度,不然,它怎会在这深山之中生长那么久。
想起过往事,时念往日游。疏远了那些石头、溪月、古树……就像疏远从前的旧友。
其实,山中有许多好东西,它们在不同人的眼里是不同的师友。在山中,挖野蕨,掘山珍,捞溪鱼……而后,借山里人的石屋土灶,撸起袖子,煮一锅青精饭,煲一罐碧涧羹,再往桌上码几个小菜。饭毕,闲坐堂屋,望着门外的天际线发一会儿呆。
茶泉悠然,云石淡淡,花树幽艳……为俗事所累时,我常想起山中师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