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听父亲》,一个朴素的书名。这看上去很像我们平常阅读的那类亲情散文,回忆性的叙事文章,说说父子间的相处,抒发彼此间的情感。
既然如此命名,这部作品当然亦是以此为底色。《聆听父亲》的诞生,缘于1997年除夕的一次意外。父亲摔伤了脊椎神经,身体日渐衰弱,儿子尚在妻子腹中孕育,张大春怀着迫切的心情,开始动手书写家族几代人的命运与乡愁。在这部作品里,我们能够触摸到他那种温润的、深沉的情感,我想大多数人都能感同身受。
这次意外,也触发了张大春对自身的思考。父亲—张大春—即将到来的儿子,构成了一种牵连,一种传承。张大春是儿子,也是父亲,他在书中预设了一个倾诉对象——你,即他那尚未出生的儿子,他要把家族的故事讲予他听。在这个承上启下的位置上,张大春自然而然地回首往事,想象未来。而所有的未来,都建立于从前那些悄然消逝的、一点一点的往昔。
于是,要讲述父亲,还要讲述父亲的父亲、父亲的父亲的父亲……还有生养父亲的那些女性们、父辈交往的亲友们,于是,一张绵绵密密的网渐渐形成,张家的往事就像一部小型的百年中国史。原来,张大春的高祖父张冠英是举人出身。张冠英是个迂人,不通晓如何与宦场里那些人事疏通交际,又识人不明,竟被人设下圈套谋夺走了300亩良田。后来,曾祖父张润泉经商,家道又兴旺起来,再以后,我们知道,近代中国发生了很多大事情,一个家族就像漂浮在汪洋上的小船,载浮载沉……
于是,我在阅读展卷中恍然醒觉,不可以把《聆听父亲》仅仅定义为亲情散文,它内在的底蕴是一次寻根式的文化探讨。所以,书中才会出现“奥德修斯的惩罚”,张大春说“它和你爷爷的故事有点儿遥远的关系”。奥德修斯的故事,意味着什么呢?那是一次悠长的还乡之旅。奥德修斯必须与美貌、享受、青春和一切停驻不前、毫无出路的囚禁及永恒的囚禁作抉择、作斗争,他必须返回他的故土与原乡。
张大春说自己要在儿子5岁时向他讲述奥德修斯,我想,因为5岁是一个孩子开始记事的年龄,而这个孩子即将在懵懂中开始聆听人类命运的遥远回响。在张大春的想象中,他已经准备好了怎样回答每个孩子几乎都会问的“我从哪里来”,并且在内心叩问自己“我往何处去”。尽管他的回答未必就是答案,尽管答案可能只会导致进一步的追问。而张大春说,“我们只好继续提出问题,将自己保持在更广大、浩瀚、无垠无涯的迷失之中”。
张大春的祖籍是山东济南,《聆听父亲》里有很多笔墨用于描述“清帮”往事,这是一个民间组织的地方保安团体,这些往事凝结着数代人的追忆和缅怀,在张大春返乡寻亲的数日里,经由五大爷、六大爷等乡人的口述,重新被鲜活地呈现。我们对于故乡总是有着深沉的依恋,故乡不一定是某个地方,它更多的是一种向往和寄托。怀旧,关系到人类的身份认同,它把人们的过去与当下和未来联系起来,它使得我们拥有立足之地,有枝可栖。
恐惧,是书中一再出现的一个词语。张大春的恐惧,起始于个体面对未可知的命运所带来的焦虑感。张大春撰写《聆听父亲》之时,正处于一个特殊的时间节点,生与死的节点。他对于无常的命运慨叹虽然有着“奥德修斯”式的联系,但他中国文化的个性是十分鲜明的。张大春的思想内核与语言表达都是中式审美的,潺缓的笔调让生与死的焦虑思考转化为平静、纯粹、智慧,以及美的形态,恐惧得以平息,作家与之安然共存。
《聆听父亲》是一种精神私史式的内视写作,或可称之为心灵自传。作为一个“书写的人”,张大春在自觉地正视“自我的恐惧”,并将其转化为生命中最真实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