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版:副刊

中国城市报 2021年05月31日 星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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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船行柔水梦

■千山雪 《 中国城市报 》( 2021年05月31日   第 16 版)

  读周作人的散文《乌篷船》时,我年岁尚小,总要故意读成“乌鸦船”。数年后来杭州,始见这小小的扁舟,我第一眼便有种似曾相识的亲切感。乌篷船因船篷乌黑,故名。浙东其实还有一种“快艇”,和乌篷船相似,俗称江山船。这种船常自建德载客过来,泊在杭州候潮门外的三郎庙码头。

  上世纪90年代,我每周从杭州坐船经西兴到萧山去,选择乘坐的便是这种价格低廉的小船。江山船行驶时,船家坐在尾艄划桨,将脚儿翘得高高的,俯仰之间,船行如梭。春夏之日,三五人坐船中,可品茗谈天,可观览水光山色。两岸杂花生树,烟笼绿柳,乘客宛若置身图画中。若途中遇雨,更有诗意,“船底江声篷背雨,旅人听得最分明”。这情形又和宋人蒋捷的“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不同,因船的后舱,往往住有渔家女,客人称呼其为“同年嫂”。她们会端出自家的果馔与客人分享聊天,招呼周到而体贴。所以乘客在旅途中并不会感到寂寞。

  相传她们是明初陈友谅的族戚,共计九姓,被明太祖朱元璋贬落于桐庐、严州的山间水湄,故人称为“桐严嫂”,日久讹传为“同年嫂”。她们撑篙打桨,织网补罟,堪称劳动模范,且生活十分艰辛,颇引起人的同情。后来,因为旅游业的兴盛,桐严嫂才来到西湖边撑船,补贴家用。我的故乡虽有河流,却无这种小船,人们过河全靠冬季搭建的木桥。来年春水泛滥,桥很容易被冲垮。浮木随流水逝去,恰如一叶扁舟,令人无比惆怅。

  近30年前的一个春夜,我照例要去萧山做家教。那天码头上只有一条船,正是方老伯的江山船,但方老伯却不见踪影。这时候,从船舱中走出一位桐严嫂,模样俊秀干练,裤脚挽起,露出藕节一样的腿。因为经常坐方老伯的船,我知道她叫阿莲,但从未搭过话。她说方老伯在岸上喝酒醉了,就由她送我过江去。从杭州去萧山,船开出之后大致会沿着北岸的南星桥以至闸口航行,路长约五六里。那里是海塘堤防的一条长街,曾为浙东商贾辐辏的市场,竹木行、鱼行、米行、土纸堆栈行鳞次栉比,卖冬笋、香菰、核桃、榧子等山货的居多。再前行就是龙头嘴,南近月轮山,上有六和塔。这塔建于宋代,以震江潮。塔有九级,高五十余丈,来往夜航船,以塔灯为向导。船行至此,即可渡江而南,直达对岸的西兴渡。西兴在萧山的西北,濒临钱塘江,春秋越国的范蠡曾经筑城于此,是水陆交通的要津。古人的诗咏中常常道及,宋范成大《春日》诗就有:“春潮不管天涯恨,更卷西兴暮雨来。”

  从西兴渡下船,我还要赶十里路才能到萧山的学校。晚课后返城,常常已经是深夜了。阿莲忽然说:“夜里头恐怕没有船了,不如我在渡口等你,一道回去。”我心头一热,抬头撞上她清澈的眼神,一下子慌了,胡乱应了她,匆忙下船。其实我也有些担心——她一个人在夜里撑船怕不怕?方老伯又喝醉了……给学生上完课,我急匆匆赶到渡口,阿莲果然还在那里等着,我们便一起撑船回杭州。我耳听着柔橹声声,出水入水,眼看着迷蒙的江面。水烟被船尖无声地劈开,时而急掠而过,又轻轻卷起,化得无影无踪。独立船头,斯情斯景,天地扁舟之感最为透彻。平静的江水本已入睡,又给阿莲的一双柔橹划破梦境。行上水时,她脚儿翘得高高,奋力划桨;放下水时,一双赤脚就任性浸在江流里。船行到月轮山,月亮上来了,迟迟疑疑。先是一圈淡淡的光晕,渐次扩大,倏忽一轮皓月穿云而出。此时的六和塔像凌波仙子,拢了一袭白纱,伫立在江边。“山水照人迷向背,只寻孤塔认西东”,我们终于平安回到了杭州城。

  不久,学生放了假,我便有好长时间没去萧山。等到新学年,我又去码头坐方老伯的江山船,却见后舱空无一人,我装作不经意,问起船上的桐严嫂。方老伯叹气道:“她和我一姓的,丈夫死得早,这才出来撑船的。上个月她去横店做群众演员去了,将来兴许会成个大明星呢!……”我慌忙逃进舱里去,生怕他又喝了酒,说出甚么不好的话来。我从此再没见过那位桐严嫂。回想起那个春风沉醉的晚上,她赤脚浸在冷水里划船的模样,我后悔没和她正式道个谢。倘再遇见,她或许真成了电影明星,又抑或是普通人家孩子的母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