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版:副刊

中国城市报 2020年07月13日 星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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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若梦沧浪亭

■申功晶文图 《 中国城市报 》( 2020年07月13日   第 12 版)

  庆历四年(公元1044年)秋,正值盛年的苏舜钦无罪被贬。“无官一身轻”的他来到姑苏城南学宫访学,忽见其东南有一处废园:方圆一里,三面环水,四周林木成荫。苏舜钦顿时心生欢喜,豪掷四万贯,收了地皮,另采石购木,在屋北临水构建一座山亭。“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苏舜钦自号“沧浪翁”,园子理所当然随了主人的名,叫“沧浪亭”。他的好友欧阳修得知后,“羡慕妒忌恨”地作了一首打油诗调侃道:“清风明月本无价,可惜只卖四万钱。”意思是:你这小子,仅花费区区四万钱,就把清风、明月“圈养”在家,真是捡了个天大的便宜啊!苏舜钦被贬的不幸,却是沧浪亭之大幸。他为后世留下了一个独一无二的沧浪亭,也开启了苏州城造园的先河。官场失意的文人们,纷纷效仿苏舜钦,抱着“穷则独善其身”的心态,于咫尺之间开辟了一座座“城市中的山林”。

  园林和宅邸相依,都属于私人空间,具有很强的遮蔽性。几乎所有的江南园林,皆是清一色的危墙森然:一堵高墙,将外头和里面隔成两个世界,任凭外界如何喧闹,园子的主人们始终“两耳不闻墙外事”,怡然自乐。唯有处于水中央的沧浪亭,远远望去,仿佛一盆巨大的水石盆景,有山、有亭、有轩、有廊、有漏窗……点滴间,飘飘然自带一股仙气。这般“以水为墙”别出心裁的造园理念,莫说在江南独此一家,纵观天下也是别无分号的。这种将内宅大大方方展示给外人看的坦荡磊落,恐怕只有宋代文人才能做到。宋人自诩疏狂,在宋词中便可初窥一、二,从苏东坡“竹杖芒鞋轻胜马”到柳三变“拟把疏狂图一醉”,他们可以随性地在大柳树下,自顾自地打鼾瞌睡,丝毫不顾忌旁人眼光。倘若把围墙比作园林的衣裳,那么,沧浪亭,充其量只穿了一袭薄如蝉翼的内衣,她将曼妙身姿赤裸裸地展示在世人面前,游人只消隔水相望,便能一窥其中含蓄唯美的意境。

  游人驻足九曲石桥,尚未进大门,便可看到乔木依依、荡清漾绿的一幅好画。复廊逶迤,一面曲水流觞,另一面山重水复,只要依在墙边,廊里廊外的风景就全在眼里。站在廊内,看108扇漏窗,窗窗不同。如果把山亭比作沧浪亭的灵魂,那么,漏窗就是沧浪亭的眼睛,一个“漏”字,让被阻隔的风景慢慢渗漏进来,而非开空窗似的让景色尽情倾泻。顺着漏窗往里看庭院,院子里的景观像是一小块、一小块拼凑而成,我隔着漏窗,饶有趣味地欣赏起了分割的“世界”,殊不知,斜下的夕阳将漏窗的影子铺洒在我身上,把我也“分割”了。

  所喜,我去时游客不多,只稀稀落落几人,让我觉得这园子仿佛像是自家的。所谓清福,大概就是“清静自来福”,不像人山人海的拙政园、狮子林,一进去就像赶了场庙会,颇为喧嚣。苏舜钦是个读书人,读书人自有读书人的风雅,譬如,对着竹子喝茶饮酒,倚着梅花吟风弄月。东坡居士不是说“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么?园子东南一隅,竹影婆娑,芭蕉掩映,“翠玲珑”连贯几间大小不一的书舍,游人置身竹林、隐匿其间,自有一番修身养性的妙处。拥有一间这样的书房,闲来烹茶读书,该是几世修来的福份。

  如果把拙政园、狮子林比作雍容绚丽的芍药、牡丹,那么沧浪亭无疑就是一朵清逸卓尔的兰花,浑身上下散发着沁人心脾的幽香。园中西北角落的“藕花水榭”,木桌木凳,窗明几净,是一个喝茶的好去处。午后,我拣了一个临河靠窗的位子,点上一杯酽酽的龙井,慢吞吞地呷一口,隔着玻璃窗发呆。荷塘对岸一溜粉墙黛瓦便是可园,沧浪亭和可园本来就是“前庭后院”连为一体,后被水巷隔开。自建园伊始,沧浪亭的主人换了一茬又一茬,可谓“铁打的园子,流水的主人”。其实,物各有主且充满变数,更何况区区一园呢。

  有一对夫妇,他们从未曾是沧浪亭的主人,可他们的故事却如一粒坯胎,在沧浪亭内茁壮成长。1780年正月,《浮生六记》作者沈复和其妻芸娘将爱巢安置在仅一墙之隔的沧浪亭西侧。夏季时节,江南黄梅懊热,他们便躲到沧浪亭“爱莲居”内避暑消夏,谈诗论文,赏月观花,兴起则对酌共饮;中秋佳节,他们备好酒菜,直奔园内,并关照好仆人守住大门,免得闲杂人等进来打扰,夫妻俩在土山之巅沧浪亭内,铺好摊子,席地而坐,邀月畅饮。在古代,女子晚上不能出门,为了陪同夫君一起夜游沧浪亭,芸娘女扮男装,租了一副馄饨担子,挑在肩头,大摇大摆走进园内。难怪一代大师林语堂不吝赞誉之词:“沈三白之妻芸娘,乃是中国文学及中国历史上一个最可爱的女人。”这对神仙眷侣如梁鸿孟光举案齐眉,把日子过成了诗,举投颦笑,皆是情愫。惜乎,好梦易醒,欢娱易碎,芸娘病危,气若游丝之际,最念念不忘的仍是沧浪亭,“来世卿当做男,我为女子相从。”言讫,她抛下爱郎,先去了另一个世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今世不能,期以来世”《浮生六记》每读至此,总让人无言凝噎,五内俱焚。

  苏东坡词曰:“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沧浪亭里的一代代人儿,又何尝不是在编织着一个个属于自己的梦:苏舜钦人在江湖、魂系朝堂,做着一个东山复起的梦;沈复和芸娘的爱情故事朴素又浪漫,美得让人恨不得穿越回去,做一场烟火神仙的大梦;游客在这般苍古的老园里呆着,可以不被俗世喧嚷所打扰,各做各的一枕清梦……回过神来,茶已凉透,我看到夕阳在对面屋脊上,涂抹了一层金艳艳的余晖,似给整个园子抹上了一层淡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