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闻战线》概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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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洋镜”里的末世图景

——1832年《中国丛报》的中国报道研究

● 谢庆立 《 新闻战线 》(

    摘要:《中国丛报》创办之初,就推出系列中国现场报道——《郭实立中国沿海日志》,该报道无论是内容还是形式都具有开创性,为以后西方在华媒体提供了示范。然而,《中国丛报》报道的中国毕竟是一面“西洋镜”,其背后对应着西方的现实需要,隐藏着对中国的欲望与期待。本文从报道视点与文本建构、报道姿态与传播策略、报道动机与立场等层面,对这组中国现场系列报道进行考察分析。

    关键词:《中国丛报》     郭实立     现场报道

    《中国丛报》(1832.5~1851.12)是美国传教士裨治文(E.C.Bridgman)于1832年在广州口岸创办的首家英文报刊,读者对象是在华西方侨民、商业团体和在南洋活动的西方传教士。特定的读者对象,加之报纸用英文出版,其报道和评论就等于西方人“在自己家里说话”,无所顾忌。《中国丛报》创办之前,西方在华外报的中国报道多摘译《京报》,或转述他人“见闻”,或记录道听途说之消息,采访者的“现场见闻”报道十分鲜见。

    1832年5月至9月,《中国丛报》连续推出《郭实立中国沿海日志》系列作品,详细报道有关中国风俗人情等社会风貌。在中国新闻史上,这组作品成为在华外报首次推出的中国系列报道,无论报道议题,还是报道形式方面都具有开创性,为以后西方在华媒体的中国报道提供了示范。为此,本文从报道视点与文本建构、报道姿态与传播策略、报道动机与立场等层面,对这组现场系列报道予以考察分析。

    一

    1831年,郭实立(C.Gutzlaff)受雇于英国东印度公司,对中国沿海进行调查。此年6月,他从泰国曼谷登上一艘中国货船,经过东南亚一些国家,到达中国海南、台湾海峡,沿广东、福建、浙江、江苏和山东沿海,最后到达天津,再沿海路返回澳门,郭实立把这次旅行观察写成了一组“日志”。为什么要写这组日志?郭实立坦言,为打开与中国自由交往的局面,“贡献个人的微薄之力,以加速这件事情的进度”。①可见,郭实立的采写意识比较明确。这组报道为“旅行者见闻”,作者以旅行者的视角,采用“移步换形”的叙事结构,通过场景再现,鲜活、直观地报道中国沿海一带的社会风貌。

    与其他“转述”中国的报道不同,郭实立置身于具体“中国场景”中,视点聚焦场景里的中国人。他由点到面,由表及里,多层面考察中国人的文化观念、精神状态和人格取向等内容,以呈现中国人的群体特性。从报道文本形态来看,正因为作者“在场”,他的中国报道似乎显得真实,观察视角和叙述立场都显得相对客观。他发现大部分中国船员出身贫寒,文化程度很低,但很喜欢阅读,郭实立就把宣传基督教的小册子散发给他们。作为一个传教士身份的采访者,郭实立对中国人的道德状况很感兴趣,船上的中国人成了他研究的对象,这艘货船也成了他报道中国的切入点。船上,除了郭实立,其余全是中国人,这就有了象征的意味:这艘货船成为缩微的“中华帝国”,船上的西方人作为观察者,船民象征着中华帝国的“臣民”,船长就是中华帝国的“最高权威”。 船上的中国人成了西方观察者眼中的“活标本”,他们浑然不觉地接受着西方的审视。

    郭实立对中国的 “现场报道”,呈现出中国人充满矛盾的精神景象。

    首先,中国人既对世界好奇,但又趋于封闭防守心理。在交往中,郭实立发现,在中国人的头脑中,西方国家是一幅渺茫而遥远的模糊图像。大部分中国人认为,欧洲是一个很小的国家,里面住着一些商人,说着奇怪的话,靠与中国的贸易往来为生。为了更正这种想法,郭实立告诉中国人一些欧洲国家的名字。但发现中国人固有的信念过于强大,根本无法撼动。他们的生活封闭太久,不了解世界的变化,观念趋于顽固。②

    其次,中国人既渴望财富又缺乏冒险精神。郭实立发现,中国人对金钱充满欲望,很想知道源源不断涌入中国的欧元、美元是从哪来的。当他告诉那些中国人更多有关欧洲的事情之后,他们对欧洲产生向往,“希望到大洋对岸去,因为那里一定遍地都是金银”。当得知要经历艰难漫长的航行才能到达时,他们就感到恐惧了,“要是遇到海上风暴,我们如何避难?”郭实立所选择的这个新闻事实,也蕴含着他要说的“话”——中国人没有冒险精神,缺乏挑战性,无法拓展更广阔的世界。

    再次,中国人既多神崇拜又缺乏信仰。中国人的信仰也是郭实立特别关注的问题。报道中多处写到,中国沿海不同的地方风俗各异,或者拜关公、或者拜妈祖、或者拜天神、或者拜“天主”,但都是“有求必拜”,其实中国人什么都不信,缺乏基本的宗教情感,心灵深处没有信仰根基。在郭实立看来,帝国的没落首先是国民观念的滞后。他通过描绘天津这座城市的日常生活场景,力图呈现中国人缺乏公共意识、没有政治意识、不关心公共事务的群体特性。当然,郭实立采取“用事实说话”的方式:天津人穿着漂亮得体,他们精心呵护自己的庭院,但对自己庭院之外的公共秩序一点也不关心。作为靠近首都的商贸城市,几百年来,天津竟 “没有一条专用货运通道,在某些地方,连人行道都没有”。他在走访中发现,“中国人其实并不在乎这个他们所居住的帝国的统治者,只关心如何挣钱过上好日子。好像中国人仅仅知道皇帝的名字、年号,却对这个最高统治者的性格、人品知之甚少。”③

    二

    《中国丛报》推出的这组系列中国现场报道,一方面不可否认地存在着某些“真实”;另一方面,报道者不免有某些夸大和歪曲,或者对一些问题视而不见。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这就有必要考察报道姿态与文本建构、编辑意图与传播策略这两个层面的问题。

    首先从报道姿态与文本建构层面来看,作为来自西方的“观察者”,郭实立选择以“融入”与“疏离”的双重姿态来报道中国。“融入”,就是与中国人生活在一起,说中国人的话,姓中国人的姓,做“中国的一分子”,正如他自己向中国人“炫耀”的——“早在离开暹罗之前就已成为中华帝国的臣民了”。④这样,被观察者才会浑然不觉。观察者才能获得真实影像,捕捉到有价值的材料。“疏离”,是观察者与观察对象的距离选择,因为“疏离”,中国作为西方的“他者”才会清晰、完整。正因为如此,郭实立居高临下地建立了一种报道姿态,在批判中国人的“自大”与“优越感”的同时,自身也呈现了一种“自大”,并拥有了“他者”无法觉察的话语霸权。他用这种居高临下的姿态,把中国人当成了被西方“拯救”“改造”的对象,从而彰显基督教文化的理性光辉——“上帝的荣光一定要在中国显现,龙要被废止,在这个辽阔的帝国,不远的将来,基督将成为唯一的王和被崇拜的对象。”⑤这种心态,在当时的西方传教士中很有代表性。

    报道姿态也影响了郭实立的文本建构。当时,外国人在华活动受到中国官方的多种限制,加之郭实立对中国有“既定成见”,他的报道不可避免地有主观色彩,但他的倾向性和主观色彩一般都蕴含在“事实”背后,力求“用事实说话”。他报道的场景是特定的沿海区域,接触的社会层次也非常有限,无法涵盖整个中国。因此,他所报道的中国图景是不全面的,缺乏内容层次的平衡。从船上到岸上,从海洋到陆地,郭实立走马观花,匆匆一瞥,往往浮光掠影,报道不免流于印象化和碎片化,但他的报道文本注意呈现鲜活的、感性的“中国现场”,这对不了解中国的西方读者而言,很能触发他们的阅读兴趣,并给读者造成错觉——误把“印象”当“本质”,把“碎片”当“整体”。这样,郭实立的这组连续报道,就为西方读者打开了认识中国的窗口,报刊作为建构“观念现实”的特殊手段就发挥了它应有的作用。

    其次,有必要从编辑层面考察《中国丛报》的传播策略。一般说来,连续刊载自然是吸引读者目光的一种编辑方式,但前提必须有可讲的“故事”。作为叙事元素的“故事”必须置于场景中,突出故事元素的悬念和逻辑关联性,这样才可以让读者产生阅读期待。对编辑而言,讲故事的目的不是为讲故事而讲故事,而是为了讲出“故事”的“意味”,也就是故事蕴含的“理”。主编裨治文以连载的形式刊载并配发编者按,其用意在于强调西方人普遍关心的议题——中国人的群体特性。这样,编辑在重要版面陆续推出这种报道文本,就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报道看似旅行记,其实是以独特的“自我视角”,以“在场”的方式建构中国形象;以系列连载的形式推出,事实上是通过强化报道场景,让读者自然认知其中的中国形象,触发读者的兴趣。正因为是系列连载,“印象式”“碎片化”场景与人物又组合成了一种相对“完整”的图景。中国政治、经济、文化等问题,自然交织在这些“图景”中,这就避免了“中国形象”建构的平面化,使不同的内容有机交叉,使其中的人物性格丰满,把更多的感性信息传递给读者,激发读者对中国形象的整体感知、激发读者对问题的深度推测与想象,形成读者对《中国丛报》持久的阅读期待。之后,《中国丛报》的发行量迅速增加;郭实立因自己的连载一举成名⑥。他的“中国沿海游记”汇集成册,被西方国家译成多种文字出版,成为欧美国家的畅销读物。这些从一个侧面印证了《中国丛报》的传播策略是行之有效的。

    三

    《中国丛报》初创时期连续刊载有关中国报道,其背后的动机究竟是什么?笔者认为,首先,中西关系的长期对峙格局是重要因素。以中英关系为例,当时,英国东印度公司与中国贸易关系将近两个世纪,但中英之间一直没有建立正常的外交关系和商贸关系。清帝国仍以“天朝”自居,把与亚洲国家的“宗主—朝贡”外交体制强加给西方国家,贸易集中在广州口岸。而以英国为首的西方国家,为了获得在华利益,急于打开中国的门户。其次,西方在华侨民发现,中国民间同样存在抵抗西方的强大力量。天朝意识形态渗透在中国普通百姓观念中,在西方人面前,处处表现出优越意识。第三,中国的官方与民间,在对待西方的态度上完全一致,在精神特质、价值观念、人格取向方面呈现出一些共同特质。

    西方人不得不反思造成这些问题的根源何在。主编裨治文发现,西方对中国缺乏真正的了解,“大部分用欧洲语言写的中国人的著作,都充满了错误的内容”,因此“整个关于中国的领域都需要重新审视”,中国形象需要“重新建构”。裨治文指出,“直到现在我们没有成功地与中国人接触,主要原因之一在于我们对他们的性格茫然无知”⑦。他意识到要想解决西方面临的问题,必须了解中国。而了解中国,必须从了解“中国人的知识特性”(Intellectual Character of the Chinese)入手,裨治文使用这个概念,表明西方人已意识到文化传统、思想与知识体系与中国人群体特性塑造的关系。裨治文的思想在西方侨民中很有代表性。他们认识到,欲打开中国的对外开放大门,必须了解中国,而了解中国须从研究中国人着手。人,是现实社会关系和历史文化塑造的主体。搞清了中国人的共性特质,也意味着把握了中国的文化与现实问题。然后,按照西方的意志,改造中国人的精神特质和观念形态,从而改造中国的文化,虽然道路漫长,但可以悄悄推进中国对外开放的进程。这种逻辑,当然是西方传教士、商人、外交官的一厢情愿。事实上,历史的进程远比他们想象的复杂。

    西方在华媒体所报道的中国毕竟是一面“西洋镜”,其背后对应着他们的现实需要,隐藏着西方对中国的欲望与期待。他们对“中国形象”的建构是一种主观建构,受到历史传统、文化视野、现实环境等因素的制约,对中国的报道不可能做到“真实客观”,甚至出现认识上的盲点和误区。但有一点可以断定,在文本建构和传播过程中,报道者和报纸编辑都把中国当成确认“西方”价值的“他者”。报道呈现的是一幅晚清帝国的末世图景,这使他们更加确信,西方是文明的、进步的,进而确立西方的文化优越感;这样,中国就他们被重新定位:陶醉于昔日辉煌的中华帝国是一个停滞的、半开化的国家。而对于古老的帝国,“倘若不尽快唤醒她,我们如何阻止她的堕落”⑧——传播者顺理成章地扮演了“拯救中国”的角色。在他们看来,中国必须顺从西方的意志,接受西方的全面“改造”。 

    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项目“19世纪在华外报与中国形象研究”(项目编号13BW008)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系北京外国语大学国际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

    责任编辑:武艳珍

    注释:

    ①Gutzlaff’s Journal, Chinese Repository,June,1832.

    ②③Gutzlaff’s Journal, Chinese Repository,September,1832.

    ④C. Gutzlaff: Journal of Three Voyages Along  the Coast of China in 1838 and 1833,p71.

    ⑤Gutzlaff’s Journal, Chinese Repository,August,1832.

    ⑥马克思在《国际述评》系列文章里谈到,“有名的德国传教士居茨拉夫(郭实立)从中国回来后,宣传有关中国的新奇的事情”(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七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264页)。

    ⑦E.C.Bridgman,“Intellectual Character of the Chinese”,The Chinese Repository,vol.1,p.3.

    ⑧E.C.Bridgman, “Introductory remarks”, Chinese Repository,May, 18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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