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艺术注重内涵丰富

    简单、概括地说，传统艺术注重内涵的丰富，讲究内在的变化，反对外露。现代艺术则注重视觉的冲击力，讲究形式上的出奇、外露（显露形式上的美感和特异之处）。

    传统文人讲究内在的修养，要求含蓄、内美、文质彬彬，道家更讲究淡、无为、柔弱、处下；儒、道都反对外露，“子不语怪力乱神”，即孔子不谈怪异、有力度的东西（包括武力）以及乱而无绪和神异。道家更说“刚强者死之徒”，甚至反对显露自己的才华。屈原写《离骚》，徐渭写诗、写戏曲、作画、写字，显露一些个性，被很多文人骂为“扬才露己”，认为屈原遭到放逐、投江而死，徐渭坐牢、发疯，都是应该的，因为他们显露了自己的个性和才气。而西方人是主张“扬才露己”的。中国古代学者（如孔子、荀子等）又都主张“古之学者为己”。为己，就是注重内在修养，充实自己，丰富自己但不可外露，更不可以学会装饰以炫人。因而，反映在自己作品中也如此，中国的艺术品不求使人一看大吃一惊，而是看上去很平淡，但愈看愈有味，愈看愈耐人寻味。因而，特别注重内在的变化、内涵的丰富，要外柔内刚，更要求韵外之韵、象外之象、味外之味，这是中国艺术的最高准则。早在六朝（梁）时，刘勰著《文心雕龙》就专设《隐秀篇》，谈文章要“有秀有隐”，“隐也者，文外之重旨者也”。也就是含蓄，但有言外的旨趣、弦外之音，都是反对直言、反对外露的。中国的书法、绘画用笔更反对外露，要轻柔、藏锋不露，在艺术风格上，也反对怪异、主张平淡。唐代大理论家张彦远《历代名画记》中说：“……谓之吹云。此得天理，虽曰妙解，不见笔踪，故不谓之画。如山水家有泼墨，亦不谓之画，不堪仿效。”吹云法，又得天理，又被称为“妙解”，还不谓之画，就因方法不正；泼墨，也不谓之画。倪云林力主“得情性之正者”，明代台阁体作家杨士奇也力主“得夫性情之正”，他们连豪放雄浑都反对，“四王”更要化深厚为潇洒，变刚劲为柔和。“四王”的画都平淡无奇，不见突出的个性，对于突出个性者，他们更大骂不休。王时敏说：“……妄以己意炫奇，流传谬种，为时所趋，遂使前辈典型荡然无存。”又说：“人多自出新意，谬种流传，遂至邪诡不可救挽。”更主张“一树一石，皆有原本”，“无一字无出处”。这种不出新意、平淡风格的画历来被称为“正宗”“正统”。

    此外，理学家强调的“存天理，灭人欲”，也限制了艺术家过分地表现自己，像国外那种表现主义，也绝对不符合理学家的标准。“存天理”就要符合自然，“现代派”中很多流派就是要和常规完全不同，“灭人欲”就是要泯灭个人的情性，不可过分突出个人的特点，也就是反对出奇的形式和视觉上太强的冲击力。

    正因为反对外露和其他外在的东西，传统中国画就更强调内在的变化，强调丰蕴的内涵，这就更难。一个人如果要在外表上出奇，达到与众不同，半天时间就可以实现。但如果要求内在与众不同，即有丰富的知识、实实在在的学问，非花上几十年乃至终生的时间不可，而且必须具有一定的天资。“腹有诗书气自华”，内在的知识丰富、学问实在，表现出来的气质、风度也自然与庸俗不同。

    西方艺术强调个人与众不同

    外国人缺乏中国文化的基础，他们看中国画，觉得都差不多，其实大不相同。黄宾虹、林散之的一根线条和普通人画的一根线条外表上差不多，但黄宾虹、林散之的一根线条练了80年。“三更灯火五更鸡”，八十寒暑，学养、经历、精神、气质都贯入笔下，才画出这根内涵丰富、内在变化无穷的线条，而普通人的一根线条里面几乎什么都没有，二者是有天壤之别的。个性不突出，不强调视觉上的冲击力，这未必是中国艺术的优点。实际上，优秀的中国艺术也并不如此，如八大山人的艺术、梁楷的艺术，都具强烈的个性、出奇的风格、强大的视觉冲击力。但强调内涵、内在变化，都是中国艺术的优点，是中国艺术的生命，也是其他国家的艺术所不及的。

    中国的艺术是哲学的，绘画、书法都被称为“道”，哲学当然要有内涵，内涵也是中国绘画民族性的具体表现。但艺术又称为视觉艺术，因而，形式、视觉上的冲击力乃是艺术的国际性。西方人一是讲个性，二是讲国际性。西方的法律重在保护个人财产和个人自由，甚至个人隐私权，可见对个人的重视。因此，他们在艺术上也特别重视个人的形式、特点，传统的东西，别人的东西，都不必在自己的作品中出现，宁可舍弃自己已有的基础，也要求和别人不同。先求不同，再求好，好的后面要有一股新的生命力。中国早期的绘画也讲究“生动”，但到了明清时讲究画面上的静气，即笔下“生静”。恽南田强调“静、净”二字，而西方人讲究动、响，画面上要有动势，反对沉闷。一切都要用新的手法、新的技巧、新的形式，一看就和他人不同，甚至令人吓一跳，这就是视觉上的冲击力。实际上，对新的技巧、新的手法、新的思想这三者来说，思想是更重要的。作为艺术品的绘画，技巧、手法、主题、形式和思想都是不可分的，没有新的思想，技巧、手法、形式都不可能新。现代派艺术继承的正是这些内容。

    艺术国际性既要内涵也要形式

    传统派和现代派的作者，都必须首先弄懂什么叫传统、什么叫现代。弄懂后就知道，继承不是重复，重复不是艺术。传统的内容中有优秀的，也有落后的，讲究内涵、内在的变化，即笔墨的功力，应该发扬。这是中国画的特色，外国人永远学不会，也难以看得懂。讲笔墨等于零的人，过分强调形式美的人，无法理解传统的内涵，但反对者中一批强调笔墨内涵的人，其实也并不懂笔墨的内涵，他们也只模拟传统用笔形式的外相，并无内涵。可见传统笔墨并不是人人都懂的。非精研画理、画论，并且有渊博的文化底蕴者不能知。知之者，非长期锻炼不能心手相应。

    弄懂传统，在传统的基础上完全可以继续发展变化。但时代不同了，讲民族性，也可以兼顾国际性，即同时讲究视觉的冲击力和新奇的形式。如前所述，传统绘画中也有讲究视觉冲击力的，如八大山人、梁楷、徐渭等，但他们同时保留传统绘画用笔的内在变化。保持自己本有，再吸收外来优点，才能超过别人，任何事情皆如此。比如医学，目前中医总的势力敌不过西医，大大小小的医院总以西医为主，但我们学西医很难超过西方，西方人的医学如以100分计，我们可学到80分，但我们还有中医80分，加起来就160分，就超过西方了。学现代派艺术也如此，西方现代派的形式、思想，我们可以基本掌握，但再加上传统的笔墨内涵或其他传统内容，既具有西方的形式，又有本民族的思想、内涵，那就比西方更高明了。若一味地学西方，甚至学西方过时了的形式，那就肯定赶不上西方，也不会被西方人承认。若一味地强调传统，西方人又不理解，那就谈不上国际性。当然，可以在中国立住脚，这也不是易事。

    我前时提出“借尸还魂”问题，即借西方艺术的形式，赋予中国艺术之魂，灵魂必须是中国的。比如猪八戒，其灵魂是天蓬元帅，投胎于猪，借猪之“尸”（形式）赋予天蓬元帅之魂，结果神通广大，如果无天蓬元帅之魂，仅仅是一猪，那就没什么价值了；铁拐李借一个瘸子的“尸”，却是上洞八仙之魂，那就不是普通的瘸子了；哪吒只借一个藕还魂，因魂是哪吒的，其神通广大，非一藕可比……从事现代派艺术创作的人，如只借西方艺术形式，那也没什么价值，但如赋予中华民族艺术之魂，那就很了不起。但必须弄懂民族艺术，至少能理解。当然，我这篇小文只讲一个侧面，亦没有全面地展开来谈，仅供画家们参考。

    （本文为新时代美术高峰课题组、中国画“两创”课题组专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