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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犁

刘群华 《 人民周刊 》(

    是的,开犁啦!这一声迟到的吆喝,在山谷里久久回荡,以一个春天的多姿,钻进了田园峰巅,写意着农耕,写意着一蔸禾沉甸的梦想。

    开犁师傅,一定是方圆几里作田师傅中犁耙功夫最上乘的人。在我们村里,这种开犁师傅极少,要具备呷得亏、耐得烦、霸得蛮的性格,还要是翻耕播种的行家里手。每年的春末夏初,开犁师傅在村长的授意下,喜择一个“庚日”开犁。庚,乃耕也,以祈耕牛健壮、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多年前,村里曾来过一位师傅,受雇为一家拥田颇多的大户人家作田。他是个把作田当艺术品来描画的人。他站在田埂上把秧田仔细地端详了一番,许久,搬起老犁放到田里,然后弯下腰,眯着一只眼,看是否与牛成直线。白花花的阳光越过不远的桃树梢,落在水田浅浅的水面上。大户人家看着他的慢性子,心想这作田师傅是个活宝,便无奈地摇了摇头。但是,说时迟那时快,作田师傅突然一下手脚灵活了,噌噌地卷起裤脚,“哗”的一声下到水田里,拎起一个弯木牛轭套在一坨隆起的牛肩上,系好一根横木两端的拉绳。然后退到犁后面,一手握住犁把,稍微抬起,将犁头狠劲插入泥里。再一手挽住牛绳并握紧牛鞭,随即抬起手在空中一抖,“啪”的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喊道:“开犁啦!”声音浑厚豪迈,前面的水牛长背一弓,肩头一挺,把两根拉绳绷得箭直,便撒开四条粗腿朝前头拉去。

    作田师傅紧紧地跟在后面,不敢松懈。他握着光滑的犁把,往下摁的力度均匀,使犁头入泥的深浅保持一致,否则犁头一深,将老土翻起,而犁浅了,又达不到翻耕的目的。刀一样锃亮的犁铧,在田里耕出一轮黑褐的泥巴,如墙倒屋倾一样顺着犁头一边低处歪去,砸起的水花像一树梨花的落英,纷纷扬扬。

    开一丘田的犁必须走一丘田的中线,将长长的水田一劈两半。待犁头走了一趟,犁田师傅又“啊”一声将牛唤住,然后牛绳往后一牵,牛就掉了头,再一手把犁柄用力一拉,犁就如一只鸟跃起,掉头重新插入泥巴里,“哗啦啦”地又从另一面犁去。一人、一牛、一犁,泥巴相拥着翻滚,来来去去地往返。这时,广阔的蓝天,灿烂的阡陌,柔和的风与鸟的啁啾,好像是一幅为作田师傅喝彩的画卷。

    大户人家蹲在田埂上喜笑颜开,忙赤脚下田敬作田师傅烟,也为刚才对他的否定而内疚。而作田师傅受到大户人家的尊重,信心十足,把这丘秧田也犁得快,不到半天的工夫就犁好了。一丘田就像一封新书一样整齐,泛着墨的芳香。

    经过翻耕的水田,泥巴被水浸泡个三五天,之后,作田师傅又掮过来一个铁耙。铁耙是四块结实的硬木板做的,长不过几尺,重几十斤。前后两块木板上钉了一根八寸宽的横木,人踩上去不会滑倒。而木板下面,则安装了一排尖尖的钢刀,五六寸长,刀口朝前,明晃晃的白。作田师傅在水田边给牛套上铁耙,又开始了开犁后的第二道工序。他握紧前方木板上系着的一根牛绳,一手拿出鞭子,大声地吆喝:“驾!”牛就拖着空耙飞转,在空耙刚起步的一瞬间,作田师傅的脚迅速抬起,踩在后面木板的横木上,然后一跃,另一只脚稳稳地也上去了。这时,作田师傅的身子向前稍倾,如一个骑在战车上的军人,真有几分英勇无畏之气。

    这几年,村里在外务工的年轻人多了,作田师傅却尤其稀缺。缺乏后继的日子,开犁师傅是孤独的。像我的父亲,有一天,他在家交待我,说他吆喝“开犁了”时,我必须大声地附和。我思绪万千地跟着父亲来到田里,在他简单的开犁仪式后,他握着犁铧,吆喝道:“开犁啦!”而我站在田埂上踌躇着,不知道接腔。

    是的,开犁啦!这一声迟到的吆喝,在山谷里久久回荡,以一个春天的多姿,钻进了田园峰巅,写意着农耕,写意着一蔸禾沉甸的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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