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爷的临终遗言是:不能火葬。
为了给姥爷弄一个像样的棺材,毫无积蓄,对花卉又一窍不通的妈妈,只能卖掉姥爷的许多盆景,来付棺材钱。
那是1979年,政府已经不允许土葬了,一切行动必须秘密进行。
爸爸的同事在郊区的山上,给姥爷找到了土葬的地方。城里已经没有人做棺材生意了,只好托人在乡下,找到了会做棺材的师傅。
出殡那天,下着小雨。一大早,天蒙蒙亮,爸爸跟着从单位借的卡车去了乡下,要把刚刚做好的棺材拉回来。妈妈借了辆带斗的平板车,在姥爷的几位生前好友帮助下,悄悄地,把姥爷的遗体从医院太平间里运出来,板车上盖着雨布。
妈妈和这几位叔叔,冒着雨,把平板车拉到了我们住的铁路宿舍大院门口。
我和姐姐们跑出来迎接,妈妈告诫我们不许声张,万一让居委会知道,姥爷就不能土葬了。
几位跟姥爷在一起住了几十年的老邻居,被妈妈请过来,打开雨布的一角,让他们悄悄地看一眼姥爷,就算告别了。
我被姥爷去世这件事吓着了,这是我平生第一次面对死亡。我也被妈妈吓着了,视姥爷的生命如同自己生命一般的妈妈,经过这半年的煎熬,经过姥爷离世的打击,人已经脱了形。
我不敢随大家一起去瞻仰姥爷的遗容,我不敢相信,那个平板车里躺着的,就是我的姥爷。
虚弱无比的妈妈,在老邻居们的面前崩溃了。几乎站不住的她被我的两个姐姐搀扶着,大家哭成一片。多亏那几位帮着推车的叔叔,及时制止了这个眼看就要失控的局面,让邻居们赶快回家,以免引起注意。然后,他们带着我们姐妹三个和妈妈,拉上装姥爷的板车,上路了。
我们有的打着雨伞,有的穿着雨衣,护卫在姥爷的灵柩两侧,手按着雨布,怕雨布被风刮起来,雨水淋到姥爷身上。
我们肃穆地走着,无言地走着。从早晨走到了下午,从城市走到了农村,我有生以来从没走过那么远的路,还是在雨中。
我最后看到的姥爷,就是板车中那安详微笑着的姥爷。
棺材运到,姥爷入土时,我只看了一眼那崭新的棺材盖子,棺材便被土埋上了。
突然,我想到,难道这一切都是姥爷安排的?是姥爷不想让我看到他下葬?
于是,后来在写《我们天上见》的电影剧本时,结尾处我写下了这样的一段旁白:
“天快黑了,装姥爷的棺材还没有运到,我跑到路上去迎。我不知道我为什么非要到路上来迎棺材。可是,棺材来了,开车的人却没有认出我,我跟姥爷的棺材擦肩而过。长大了,我才懂得,那是姥爷不想让我看见他下葬,他去了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