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像一张金色绒被,轻柔地覆盖苍绿的山梁,碧玉般的瓦白果水库平静无波,山雀掠过山谷,洒下一串清脆的鸣叫。云南新平彝族傣族自治县新化乡莫拉代村老沐家杀鸡宰鹅格外热闹,凤仙大妈一边忙碌一边引颈远望,她在等她城里的“老姊妹”阿焕一家子。
3辆车顺盘山公路蜿蜒而来,从车里走下来老老小小11个人,大包小包的礼物惹得周围的邻居来瞧热闹。凤仙和阿焕两双手紧紧握在一起,久久不舍得松开。她们结姊妹时都还梳着油亮的辫子,如今已年过花甲、两鬓斑白了。
阿焕的目光依依地拂过门前繁茂的几株大梨树,落在房屋上:方正宽敞的两层小楼取代了低矮的小黑屋,两间畜圈单独盖在房子对面,圈养着几头肥猪、两头肉牛。遇上国家好政策,在扶贫搬迁安置中,莫拉代整村新建,凤仙一家才有了这套整齐漂亮的新房子。屋里明亮整洁,摆放着冰箱、电视、沙发等现代家电家具,方桌上摆满糕点糖茶和时鲜水果——如今交通便利了,物资流通便捷,天南海北的物产都能聚在一张深山农家的桌上。儿女们摆开碗筷准备开饭,孩子们在屋外奔跑欢笑,阿焕和凤仙聊着家常,历久弥新的情谊,甜醉着一对老姊妹的心。
1986年金秋,七八个人的一支小队伍相约着从莫拉代大山脚河谷出发,她们肩挑筐、背扛箩,一路向上攀爬,晌午才到达山梁上的莫拉代村。大部分人很快被各自的“老姊妹”欢天喜地接走了,只有年轻媳妇阿焕剩在了村口,有些不知所措,这是她第一次跟同村的婶子大妈们来山里,她还没有结交到“老姊妹”。20世纪90年代以前,哀牢山中众多村寨交通不便,农产品只能自产自销,或攒到赶街天交易,人们到物产不同的寨子交朋友、互换物资,男的叫打弟兄,女的叫结姊妹。义结金兰是一件严肃慎重的事,需要得到双方长辈和亲友认可,结义后双方往来如同亲戚,甚至两个家族利益相关、互为通婚。
阿焕踌躇了很久,慢慢地走到一幢土屋前,一位阿奶正在门前砍南瓜,牙没剩几颗了,漏着风问:“小囡,你从哪点来哇?坐下歇歇吧。”阿焕卸下沉重的背篓,取出大米、菜蔬和肉干给老人:“阿奶,我从山脚下依施河坝子上来。”“难为你背得动这多多!”阿奶满脸的皱纹笑得像菊花,指着门前硕果累累的梨树说:“你上去扯梨吃,甜呢!多扯些背回去。”她欢喜这个嘴角带笑手脚麻利的小媳妇,不停地问,你属相是哪样?家里几口人?嫁人没有?娃娃几个了?
阿奶留阿焕吃南瓜饭,把锣锅里不多的几片腊肉全夹在她碗里。阿奶说家里孙媳妇凤仙跟阿焕年龄相当,问她愿不愿意跟凤仙“打老姊妹”,但今日凤仙没在家,夫妻俩包了冷饭进山做活去了,天黑才回得来。太阳刚开始往山后偏移,河谷来的女人们邀约下山回家了,阿奶在阿焕的背箩里塞满了五丫梨、花金豆、干蕨菜,还有一罐治疗腿脚疼痛的大黑蜂、鹿啃木泡酒,都是坝子里没有的稀罕物。阿焕拿走了一张未曾谋面的“老姊妹”的照片,留下家里的地址,向阿奶千叮万嘱,叫凤仙腊月里去她家杀猪吃。盼到年底,凤仙果然来了。她们补办了结姊妹的仪式,同盅喝酒,分吃同一只鸡的翅膀和鸡脚,并交换了头绳和木梳。
刀耕火种的年代,植物野蛮,兽类横行,在大山里讨生活的人必须奋力砍杀,才能保有一片生存之地。阿焕家在水土肥沃的坝区,她粗通文墨又勤快灵巧,田地里种水稻、种菜、喂猪、养鸡、栽烤烟,安排得井井有条,每个赶街天去新化街子上卖菜、卖蛋,小日子比凤仙家滋润得多。在相聚的数日里,两人形影不离,阿焕手把手教她种菜蔬、养猪鸡,凤仙回家时,背篓里装满了菜籽、豆种、鸡仔、猪崽。第二年,姐妹俩在莫拉代村凤仙家相聚,阿焕走时,背篓里装满香菌木耳干、炒野茶、取火明子、栎炭。第四年的冬天,凤仙没有如约而至,阿焕怅然若失,不知她家里遇到什么事情爽约了,几次赶新化街子,也都没有遇上姊妹,她向莫拉代村的人打听到凤仙生了个胖小子,刚出月子,走不得远门。阿焕如释重负、喜笑颜开,赶紧背着鸡蛋、红糖、糯米上山,亲亲热热地和老姊妹住了几天。“我在河头妹在脚,今日相聚在村口,黑炭换得白米饭,想你念你水长流……”凤仙怀抱奶娃娃,唱着山歌小调,把阿焕送了一程又一程。
情谊笃厚的往来止于1993年。阿焕的丈夫转正之后调往另外一个乡镇工作,阿焕拖儿带女地搬家去一起生活,阿焕也靠安置政策成了工人。交通阻隔,工作繁忙,电讯不通,她们断了联系。阿焕挂念她的彝家老姊妹,常跟孩子们念叨,偶有亲友传来消息,陆续知悉莫拉代村早已不打猎、不烧炭,搞起了种植养殖,凤仙家种了苞谷、烤烟、水蜜桃,生活日渐好转。凤仙夫妻俩偶尔背着物产沿箐而下,到阿焕的村庄走亲戚——阿焕家搬到集镇生活后,房屋和田地留给叔伯家栽种,阿焕留在土地上的亲人,也以亲友般的诚挚招待凤仙一家。
2009年,凤仙拥有了人生的第一部手机,第一通电话就是打给她的老姊妹阿焕,情谊穿越万水千山重新接通,那些一起摘五丫梨、背栎炭、下田插秧、过年一起穿了新衣去赶场对歌的日子,又回到脑海里。此后十来年,两个老姊妹只能打电话互通消息,无法跨越山河寻亲——孩子们工作忙碌,阿焕退休后承担起照料儿孙的重任,一天也走不脱身。女儿们知道妈妈的心事,打听到莫拉代村刚修通水泥路,就组织了这次时隔多年的会面——历经岁月依然相互牵挂的质朴深情,值得热切的奔赴和纪念。
夕阳西斜,山风锋利,凤仙端出铜盆,燃旺了炭火。旧时哀牢山彝族人家家都有一口火塘,一年到头柴火不灭,取暖照明、做饭熬酒、煮茶闲谈,甚至商量重大决策、调解矛盾纠纷,都离不开火塘。在哀牢山区彝族人民的发展史当中,火塘是一个家庭、整个民族的精神,火塘红旺,日子也就红火。如今,依靠脱贫攻坚政策修建起来的新房子不再搭建旧时火塘,做饭、照明、取暖采用更加便捷清洁的沼气或电,但家家户户还是会保留一只铜盆,在尊贵客人到来的时候燃起一盆旺旺的炭火。两个家族十几口人围着火盆,一边烤火,一边闲聊,火塘边的铁网上烤着糯米粑粑、橘子、百抖茶,香气满屋,温暖的焰火照亮了墙上的石榴籽图画。
新化,意为新近开化之地,明清两代曾派任州官和兵丁在此戍边。在莫拉代、瓦白果等彝族山寨,村民大多为普、卜等姓氏,凤仙娘家姓祝,夫家姓沐,是戍边兵士与当地土著民族结合的后代;而阿焕家上溯400年,老祖宗却是随军南下屯兵戍边的南京人。悠悠历史烟云,百年弹指一挥,当初的氏族在岁月中弥合交汇,在同一片山水中休戚共生。爱与生活是更为温和、深刻和长久的力量。56个民族组成的中华民族大家庭,正是凭借这股力量,在同一片天地里融嵌,于岁月长河里枝繁叶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