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版:华文作品

人民日报海外版 2024年07月27日 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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庐江看水(山河志)

洪 放 《 人民日报海外版 》( 2024年07月27日   第 07 版)

  汤池虎凹
  周圣祥作

  夜里,蛙鸣如鼓,蛩鸣如弦。听着听着,竟在这蛙鸣与蛩鸣声中,听出了水声。那水声仿佛是这浩大的蛙鸣与蛩鸣的背景,幽深,且藏着令人遐想不尽的诗意。我想象得出那样的一种画面——无数的蛙,在水边的青草尖上,荷叶边上,苇子叶上,照着月光,浅吟低唱;各色的虫子,或在水边的草地上静立,或在岸上的树梢上走动,各现姿态,尽抒幽怀。蛙鸣和蛩鸣都是古老且进入过典籍的,它们被更浩大的流水所承载,因此,汇合成了一部虎凹月夜的动人交响。

  这是庐江。皖中大别山的余脉。我喜欢这个“余”字,极具意味,蕴含着绵延与广大,却又以逶迤的山水来曲折呈现。庐江这个县名,是个特例。一块没有江的土地,却冠之庐江之名。此中历史之漫长,考证之复杂,可以写成长文。我来庐江,只是知道庐江确实曾是一条江,不过,它在皖南的率山之侧,甚至有可能是赣地庐山边的古庐江;庐江县名最初即与此江有关。因此江,江南大片土地,包括江北的一部分土地,被命名为“庐江郡”。而到了汉元狩二年,庐江郡治移到了江北现在庐江大地上,从此,“庐江”名成为这块土地的专属。

  虽然没有江,却众水汇聚,河流纵横。整个大地,被河流引领。大地上的万物,也被水声所系。一如在这虎凹,深夜,水声弥漫。庐江的面目,因之而一层层地被揭开。

  天空不高不低,正是初夏。恰如一朵花,正开在将要热烈之时。此种情景,最为动人。我记起刚才沿着虎凹那边的水行走的脚步声。那是我一个人的,又是所有今夜进入虎凹人的。脚步踩在水边的石头上,而眼睛却从水上望向远处的如同淡墨的群山。这水,该是从哪座山头流下?又携带了多少山间的故事?远望山间,隐隐约约,似有光亮。是灯光?是流萤?是行走的野火?它们都被水所缠绕,又被水所浸润。最后,所有的一切,都随着水流向这山下。有了水,万物就鲜活了,就澄澈了,就透亮了。因之,虎凹这月夜,也随之鲜活、澄澈和透亮了。

  虎凹的水,是庐江众水中的一支。它在这庞大的民宿群前,驻足停留,形成了一座水库。月光之下,水库静置如砚池。我读其由近及远的波纹,似读庐江两千年的厚重。山水塑造一地风物,也塑造一地人情。庐江人温厚,坚韧,又宽广,通达。既有古君子的儒雅,又有新生代的活泼。我多次进入过庐江那大别山的余脉,想起这些山中,有欧冶子铸剑的冶父山,有巢湖之源的牛王寨,有两峰并峙的寨基山,有烟火氤氲的岱鳌山,有让人回首的东顾山……这些山都一代一代的,就成了庐江人的骨头。而庐江的水,像青帘河,杭埠河,兆河,曹王河,西河……还有从名字上就让我心动的白石天河,以及无数没有名字的小河,它们共同构成了庐江人的血肉。庐江看水,就是看这片土地的脉络,看这里人的心思,看从这些骨头与血肉上,生长出来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沿着三冲河,那些山光水色,千百年来不断被改造,被破坏,被践踏。但现在,它们又被重新复原成了古老的模样。山上那座古老的山寨,早已被茂密的丛林所遮掩,只有零散的基石,犹如史书中隐隐带过的一笔,使人能感知早已湮没的烽火。但河水中,却时不时地翻起一朵两朵历史的浪花。到庐江看水,就能看见那些发黄的册页,也能看见那些远去的人。遥想当年,那个丰姿美瞻且雄才大略的周郎,是否也曾在庐江的水边徘徊,吟咏?黄陂湖那连天的波光中,是否还闪现着周郎的英发之姿?

  庐江看水,一树一花一果皆是水的杰作。果树老街那棵上千年的银杏树,上面正结着青青的白果。我将耳朵贴在巨掌般的树干上,却听见了树身中那汩汩的水声——还有那长在后院中的700年的古茶树,据说每年茶花开时,直径30多米的树冠都被花所覆盖。我看向古茶树的根部,它深深地扎在土地里,而离它不远,是一条随意的水流。水,沉静地漫上树根,漫上树干,再漫上树叶,最后随着一朵朵硕大的茶花,到达它生命的灿烂。

  同样灿烂的,还有庐南川藏线100多公里中随处可见的金黄的剑叶金鸡菊。它让我一再地想起成片成片涌动的向日葵。金黄是热烈的,同山间草木间缓慢的流水,形成了一明一暗的默契。巴滩河是贯穿这条美丽线路的主要河流,它时隐时现,时断时续。但是,整个庐南川藏线上,却时时能听见流水声,转过六道弯,眼前忽然一亮,那正是一匹挂在山腰的流水;而站在黄山寨前,山坳里静静卧着的,依然是一汪流水;流水环绕着山峦,山峦又亲抚着流水。流水最终流入黄陂湖。据说到了秋天,众水汇聚的大湖,芦花飘荡,鸥鸟翔集,特别是黄昏,一湖夕阳,万顷文章。湖天深处,古往今来的无数帆影,逐渐消失在远方。

  夹洼之水在矾山古街中,一睁眼就流了1000多年。千年的时光,于一个人,漫长复漫长;而于流水,则不过一瞬而已。流水看着一切,容纳着一切。所谓兴衰,所谓升沉,都只是流水中的一脉微光。矾山镇自唐代就因盛产矾矿著称于世,因矾得名,因矿成镇,采石熬矿有上千年历史。矾矿边上有老上老街,“老上”意为老矿之上。老街上的车辙,深的有3厘米。流水知道这些车辙深处的悲欢。然而,水流不语。我沉默着走过老街,矾矿那8个高大的焙炼炉,如今正在修复。20多年前,为保护生态环境,矾矿停产,曾经繁华的老街一度沉寂。20多年后,我们站在满眼青翠的矾矿遗址上,一边读着这座“中国工业遗产”的历史,一边看着矾矿文旅小镇的崛起。

  老上古镇上,一位早年曾在矿上工作后来回到上海的老矿工,正缓步行走,追寻着往日的记忆。他看着夹洼河的流水,仿佛看见了自己当年的影子,正在水中晃动——那晃动中,有青春,有爱情,有亲情,有奋斗,有遗憾,更有欣慰与向往……

  庐江看水。水润庐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