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记忆是有选择的。有些人，有些事，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磨灭；有些记忆就像退潮后的贝壳，在那里闪闪发亮，等着我把它们从时间的缝隙中打捞出来。

　　那是1992年，我刚到美国留学，落脚在得克萨斯州的一座小城。得克萨斯州地广人稀，民风淳朴。一个周末，我们几名留学生去一个农民朋友家做客。太阳初升，我们出城后兴致很高。路两旁阡陌纵横，是辽阔的田野，绿草随风摇曳，时见牛羊。公路上很多皮卡，车上面堆放着农业器械和货物。不久，只见一片田野上出现两根高大的木桩，那是农场大门的象征，我们到了。

　　农场主人麦克站在大门外迎客，他中等个头，皮肤黝黑，说话斯文，一点都不像我印象中的农民。他的太太米歇尔是个高个子，性格爽朗，戴着眼镜，清汤直发，外表像一个女教师。她一声号令，带着我们兴冲冲地跑到菜地里摘菜。麦克家种了很多菜，但是跟大片大片农田比起来，这点儿菜畦简直就像是一小块积木。摘完菜，麦克坐在门廊的木头台阶上，开始纵论国家大事，客人们分散坐在周围的木墩子上，天南海北地聊着天。他很认真地跟我探讨中国的农业问题，我们聊得很起劲。他读书多，用词文雅，对中国的了解胜过周围的人，让我对他另眼相看。

　　男人们在客厅喝啤酒聊天，女主人带人在厨房准备午餐。大家齐动手，厨房顿时升起浓浓的烟火气。一锅一锅的菜做熟了，用惊人的大盆装好，一大盆一大盆地摆在长条大桌上。开席后，人多得几排长木桌都坐不下，又开辟出厨房边上的一间小屋。小屋不是正规建筑，像临时搭出来的小披屋。人们坐在大条凳上，围着一排排简陋的原木桌吃饭，像在一个农村大食堂里。来宾互不相识，有来自北美、南美的，也有中国人、日本人、越南人。午餐很丰盛，有烤牛肉、蔬菜沙拉、土豆泥、面包、水果，还有蔬菜汤。原料都是刚从田里摘下的，格外新鲜，汤汁香浓，各种滋味慢慢地在舌尖融化。

　　令我吃惊的是，这幢不大的房子里，竟然容纳了五六十位来宾。趁主人正在忙碌，我在各个房间里转悠，发现房间之间走道狭窄，地面高低不平。从外形上看，这是一幢简朴的木头房子，随着历年的扩建，各部分接拼而成，就连门和走廊都是不规则的。我无意间推开一扇门，愣住了，房间很大，竟有两排床。左右临窗各有一排，每张床之间隔着一个简易床头柜。房间中央用两排很高的大衣柜，严严实实地隔开左右两侧的空间。这种布局很像学校的集体宿舍，大概能住20多个人。

　　米歇尔告诉我，这是为“孩子们”特意安排的住处，左边男生住，右边女生住。我惊奇地发现，米歇尔夫妇并没有子女，她口中的“孩子们”，都是州政府寄养在这里的。其中有的是孤儿，有的原生家庭存在问题，有的是移民需要帮助。有的孩子长大后，麦克还资助他们去读大学。他们这些年收养的孩子越来越多，房子也不断扩建。这些房间虽然并不豪华，但却是孩子们的乐园。

　　这时，几个青年走进门说：“麦克，我们来了！”他们都来自同一个家庭，兄弟姐妹五人都被麦克收养，成年后，各自成家立业，开始新生活。麦克夫妇不让他们叫“爸爸”“妈妈”，而是直呼其名。

　　丰盛的午餐聚会后，我们在农场田野上散步。在夕阳余晖中，我们跟主人告别，麦克和米歇尔站在草地上向我们频频挥手。夕阳下的平原辽阔宁静，带着梦幻色彩，地平线上有几个黑点起伏波动，是远处行驶的汽车。坐在车上，透过后视镜，我看到辽阔的平原上，麦克的农庄渐渐远去。比平原更辽阔的，是他那善良的胸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