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天晚上，莱克星顿下起了纷纷扬扬的大雪。早上起来银装素裹，一片白茫茫，积雪已经很厚了。我拿着铲子到前庭铲雪，四五只小鹿在雪地上款款而行。它们是一家子。在雪地里，人和鹿就有了一种别样的情怀。

　　其实雪天的风景，每座城市都是不同的。莱克星顿是这样，我的故乡西湖就是另外一番景象了。记得那年杭州雪下得特别大，西湖结了厚厚的冰，人可以在冰面上散步。那时候我二十出头，正在学画画，见到湖边一张积满白雪的空空长椅，感觉它很有意境和内涵，就随手画了一幅素描。多年后的今天，当我整理电脑文件时重新发现了它，被它简约的画面抓住了心。那是一张什么样的长椅啊，它宁静、肃穆，厚厚的白雪覆盖着它梦幻一般的空寂。多少人来了又走了，只留下它固守寂寞和孤独。

　　然而它曾经是辉煌的。在它的身上演绎过刻骨铭心的爱情、撕心裂肺的生离死别，也演绎过重逢的喜悦、孤寂中的独白以及夕阳西下时淡淡的忧伤。那些在椅子上坐过的人，无论是黑发少年还是白发老人，他们都被时光的河流载往更远的前方。因此在我眼里，这张椅子是有生命的，它承载无限和博大，承载人类与时空的内在关系。

　　还有一次是我去哈尔滨开会，某日晚上看冰雕回来，再也睡不着了。脑海里满满地装着色彩斑斓的冰雕，索性起床望着窗外的风景。然而许是为了御寒，哈尔滨宾馆的窗子有两道。我推开一道，便有寒风呼呼地从窗缝吹进来。这是寒风刺骨的冬季，我站在窗前，第一次领略了哈尔滨雪夜里的孤寂之美。

　　多么安静，多么清冷，纷纷扬扬的白雪从天而降。我久久地站在窗前，忽然想起第一次投稿，我就投给了这座城市的一家文学杂志编辑。他在几次回信的落款上写着：“夜深人静时”，或者“大雪纷飞时”的字样。那时候我没到过东北，只知道很冷，却想象不出到底有多冷。那天我望着哈尔滨窗外的雪景，望着雪景中的灯火一盏盏黯淡下去，但黯淡中有星光闪烁。在哈尔滨那个失眠的雪夜里，我感受到了一种清寂之美。它仿佛已经伴随我多年，早就浸润在我的血液里，开着冷艳的花。

　　后来我留学美国，从西部到东部后，几乎每年都能与雪花相遇。如果说杭州的雪给了我心灵的启迪，哈尔滨的雪给了我清寂之美的感觉，那么莱克星顿的雪，则带给我田园般的诗意和空灵。此时，前庭已被我铲出一条小路，我望着远去的小鹿一家子，以及在雪地里觅食的鸟儿，不知不觉我仿佛与自然万物融在一起了。

　　回屋时，我忽然想起小时候最喜欢的日子，就是每到雪天，一家人偎在炭盆旁，一边烤地瓜，一边听父亲讲故事。如今父亲早已作古，炭盆这稀罕之物在美国根本寻觅不到。好在生命总是与时间、回忆、梦幻伴在一起，从而使曾经的经历在岁月的尘封中复活。特别在雪天的时间嘀嗒声里，我们追溯逝水的源头，遥想从前的天空与河流，便有了生命的轨迹，有了他乡似故乡的归宿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