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版:华文作品

人民日报海外版 2022年11月12日 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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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回黔西

高洪波 《 人民日报海外版 》( 2022年11月12日   第 07 版)

  我又一次来到贵州黔西。几年前它还是个县,现在黔西已经拥有市的名称了。

  在我少年的记忆中,黔西是个极其特殊的地理符号,因为我曾经在十三四岁的年纪住过这座贵州的小县城。那个时候,黔西很穷、很小,只有一条街道,街道上有农贸市场、图书馆和电影院,还有各种各样的小卖铺。那时黔西没有自来水,我们需要买水,送水的是个中年汉子,推着一辆水车,水是从小河里打上来的,一桶水两分钱,河水有些浑浊,需要用白矾进行澄清。黔西的小河不止一条,不止一条的小河曾经让我这个北方少年学会了游泳,这是很了不起的一件事。

  在黔西,我家住在黔西二中附近的一座小楼里。我当时因为患了脑膜炎在家休学,这几个月的休学时光,二中礼堂里的乒乓球台成为我的最爱,还有小街上应该是唯一的一座图书馆也成为我屡屡光顾的地方,我用一个少年的阅读速度几乎把小县城图书馆里收藏的长篇小说一网打尽。我的阅读速度极快,基本上一两天就是一部小说,所以一个频繁进出图书馆的少年引起了图书管理员、一个老大爷的关注。有一次在我还书的时候,他叫住我,追问我所还的这本书作者是谁,写的是什么。这本书的作者叫陈残云,书名叫《香飘四季》,写的是广东的生活。我不慌不忙地告诉了这位管理员,他夸奖了我几句,从此不再干涉我借阅任何书籍,甚至前苏联作家所写的《成吉思汗》和《拿破仑传》等等都是在黔西这座小县城的图书馆里借到阅读的。因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黔西还是我精神成长的一块特殊的福地。

  在黔西度过了炎热而富有童趣的夏季时光,到了秋天,9月1日开学了,我转学进入黔西一中。黔西一中位于县城南门河畔,距我家有相当的距离,其实我更想上的是家门口的二中,但是家长不认可我个人的选择,于是我只好进入相对远的黔西一中。穿过小街,走过大桥,最后还要经过一条小河,两座桥过后就是黔西一中了。当时黔西一中似乎正在基础建设,重要的特征是工地上挖出一座清代的墓葬。后来黔西一中开学不到两个月的时间,我家又调到黔南的都匀,所以黔西一中尽管是我的母校,记忆中却只有那基建上的工地和挖出的清代墓葬。

  但是我一直喜欢黔西,怀念黔西。黔西有一群很有意思的小伙伴,有一个叫小福子的同龄人一度是我打架的死敌,后来成为密友,我曾经写过一篇儿童故事《弹弓王》,专门讲述了和小福子的特殊经历。

  后来我在云南10年从军的岁月里,1973年的贵州新兵中,我意外地发现了一个叫邵波的黔西兵。他长得非常可爱,乒乓球打得也很好,于是成为我们连部的通讯员。从邵波的口中,我急切地打听着黔西的一切,可惜他也说得不太清楚,黔西只是我们两个年轻的军人对故乡诉说的一种符号而已吧。

  真正回到黔西是2013年4月,当时中国作家协会的鲁迅文学院开办了少数民族作家研修班,院领导邀请我到贵州为40名少数民族学员讲诗歌,于是我讲了我与贵州、我与诗人、我与《诗刊》和我看诗歌,同时接受学员们的提问。我们当时住的是贵州省委党校,一个景致很好的学校。讲课完毕,我申请驱车黔西,看一看自己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同时也想看看著名的织金洞。记得那时贵州的高速路限速很厉害,小车的时速60公里,大车40公里,缓慢地行走了两个小时,抵达了黔西。黔西的市容已经大变,有巨马的雕塑,还有花都之誉,因为它的百里杜鹃。我们寻到一中,发现一中的校门已经延伸到了桥头。又寻二中,寻到二中便找到了老县城,沿着文昌巷走上去,向一户人家讨杯水喝,又到老县委的旧址坐下。上世纪50年代的房子依稀可辨,坐在那里,我想起父亲当年38岁从内蒙古草原调到贵州,想起他以“支黔干部”的身份在黔西度过的难忘时光,特别是想起他领着我们下河取水的情景,百感交集。那一天,我买了些黔西的小樱桃,又小又甜,10元钱1斤,又走进小铺买了土特产,如威宁火腿、贵州黄粑等物,捎回去给妈妈和弟弟妹妹们尝一尝,他们毕竟也曾经是黔西人啊。

  9年过去了,不久前贵州金沙的一次文学活动,邀请我出席。金沙和黔西都属于毕节,但是我从没有去过,所以为了黔西,我兴冲冲地来到金沙。时光匆匆,我还是抽空和朋友们再走黔西,这次纯粹是为了寻根,寻找少年的记忆,好像一条洄游的鱼一样,回到自己曾经生活过的水域。我们很快从金沙抵达了黔西,又很快找到了9年前我寻找过的黔西一中。这是一条主要大街,没有特别明显的变化,但是当年那条旧街在哪里呢?我们绕过巨大的城市雕塑九狮戏莲转了几圈,终于在一条非常窄的小巷子里转上去,找到了老县委的旧址。此时此刻老县委那栋4层的老楼已经成为文物,上面有铜牌的标识,铜牌上介绍这座黔西市历史建筑,说是典型的苏式风格,具有一定的历史价值,铜牌的落款是“黔西市人民政府”,时间是2021年11月2日。这座黔西县委的原大楼当年是我的父辈们进出工作的地方,现在它属于黔西市水西街道工作委员会和人民武装部,几个年轻的姑娘在工作着。我左右望去,看见似曾相识的童年场景,然而黔西已经不再是昔日的黔西了。

  午饭的时间到了,我们找到一处标有“苗王府”牌匾的餐馆,想吃一顿苗餐,但是偌大的苗王府居然没有一个客人,这使我们感到很奇怪。于是我们又到另一家拥有水西肴的餐馆,水西是原来黔西的古名,可是这里同样没有一个客人。午饭时分没有客人,这种冷清的局面让我大惑不解,饭店的服务员说:“你们来得太早了,我们热闹的时候是晚饭时间。”

  在黔西开着车继续寻找,最后我们找到一家吃米粉的地方,带皮牛肉粉,很便宜,味道也很好。开店的小伙子告诉我们,他这个店开张才二十几天,这是一个崭新的风味小吃店。我们匆匆结束了在黔西的一顿奇特的午餐,驱车返回金沙。

  黔西就这样又一次在我眼前存在着,又远去了。童年记忆里的皂角树、小河、繁华的市声,甚至卖水的水车,这一切都只存在记忆中,而且只是在我这个曾经的北方少年的记忆中。黔西是古人类的发祥地之一,黔西有乌江百里画廊,有百里杜鹃,有水西古城,黔西还是元末明初少数民族领袖奢香夫人的故里,它也是乾隆年间兵部尚书李世杰的家乡。对于我而言,当我再次走进黔西,走进我当年生活过的旧时光的时空里,是偶然中的必然,尽管“旧时光”3个字带有几分伤感,可怀旧是一个70多岁老人的专利,这也是一种人类共同的情感吧。踏进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像一条鱼洄游到熟悉的水域,但一切却是新奇、变化甚至陌生的,记忆和现实的画面不断交织,留下几分斑驳甚至错乱的印象,唯有记忆深深地镌刻在人的脑海里,不肯消退。

  黔西,美丽的山城,我少年时的梦幻,希望有机会再一次走进你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