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在重庆合川涞滩古镇旁,老屋后门不远处有一块大石坝,人们就用这三个字给村子命了名。大石坝其实就是一整块宽阔干净的石头,总体呈椭圆形,由东北方略向西南方向倾斜,别的村少有这么好的天然晒坝,我们常常以此为豪。大石坝,无疑是我们乡愁的重要部分。
大石坝能够晒近20家的粮食。稻谷、苞谷、高粱、油菜,有的人家也晒红苕干。农闲时,晒很多柴草,有好几家甚至把苞谷秆和稻草麦草成垛地堆在石坝上。大石坝西边有我们家的菜地。两块较大的土地中间有宽而深的沟,沟底是狭长的石头。土地靠近大石坝一边种南瓜和丝瓜,稀疏的藤叶间,扁圆的青黄的南瓜隐隐可见,让人欢喜不已。
当年为看守粮食搭建的草棚还在。那些年,暑假期间,我常常帮二姐夫看守堆好的苞谷和稻谷,在草棚里和长脚蚊斗争,和瞌睡虫抗衡。近30年了吧,日晒雨淋,盖在上面的稻草和麦秸凝成一板,竹木架也脆断塌陷了不少,但它依然挺立在那里,如同岁月的雕塑一般,安守着故乡的寂寞。
石坝上用錾子手锤打出一条条浅浅的痕迹,是一家和另一家的界线,丰收时节,远看近看是一块块不同形状和颜色的粮食。有时有人家忙不过来或外出,大家彼此帮忙照看和抢收。
人们在大石坝中间开凿了一条深约三寸宽约两寸的排水沟,顺着石坝的倾斜蜿蜒而下。我常常认真疏浚堵在其中的树叶和泥沙,像在经营一项庞大的水利工程。下大雨时看着浩荡流水,年少的我十分兴奋地跟着奔跑,有时还用竹木片作船,在狭窄湍急的流水中疾驰,禁不住生出“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的感叹。
逢夏秋高温多雨季节,我们喜欢相约到大石坝边上去看渠河涨水。水涨得越大,往往越是欢乐,完全忽略了下涞滩临河人家的惊慌和苦痛。每当看见暴涨的水渐渐退去,我们会带着遗憾往回走。要知道,能够亲眼看见一条小河陡然变成一条汹涌澎湃的大江,是多么神奇的一件事,在娱乐匮乏的年代,我们胸中朴素的欢乐会油然而生。
今年谷雨前回了趟老家,站在石坝上,仿佛觉得石坝缩小了数倍。有的地方表面上有一层石皮翘起,看上去粗糙极了;有的地方长了青苔,色彩由浅渐深,像是岁月留下的淤痕。80岁的莫六叔正好扛着锄头路过,莫二哥在苞谷地里除草,几株滴水观音在石坝边的泥土里摇曳,附近的橘柑花开正香。一瞬间觉得故乡在苍老中蕴含着生机。
那天,随意拍摄年近90的老父亲站在百年老屋门口。老屋当是清末所建,屋脊梁木粗大,门槛长而高,斑驳的老墙壁上有两个燕窝,燕子年年春来秋去,如同家人……太多记忆纷至沓来。我刚刚建好老家微信群,乡亲们一窝蜂拥进来,文字、图片、语音,热闹非凡。他们终于找回了失散多年的朋友和童年记忆以及久违了的故乡,兴奋不已。
这么多年,每次回家,我都会悄悄去大石坝,散步、拍照、冥想,仿佛寻找一个精神的托身之处,用一个独立空间来安放心灵,也借此提醒自己,把城市的日子过得缓慢而简单。